愁容童子(序章: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4)
时间:2023-04-03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由于这个缘故,在母亲生涯的最后时日里,古义人得以在母亲身边度过了三天时光。据本家的侄儿夫妇所说,自新年以来,母亲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有精神。即便对古义人,母亲也显得和蔼可亲,只是已经无力像与女研究者对谈的录音中那样有条有理地谈话了。 下午就要回东京去的那天早晨,古义人来到母亲身旁坐下。母亲躺在铺在里间的被褥上,无论从身量或是感觉上看都显得非常小巧。阿纱用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带阿亮去了古义人始终无暇前往的十铺席宅基地施工现场,因而里间只有古义人和母亲。母亲似睡非睡,看到为回东京而收拾行李的古义人正要把阿亮的一张CD光碟放入旅行提包,便开口说道: “那可真是不可思议的音乐!我刚这么一说,阿纱就笑了起来。不过,倒像是西洋味的巡礼歌……” 古义人打量着自己手中的CD光碟纸套,上面印有蒙了蜘蛛网的年轻人青铜头像,以及远处清晰可见的林木。 “这是一位非常了解阿亮音乐的编辑赠送的。” “阿亮告诉我,与合唱一同演奏的是高音萨克斯管。以前我一直以为,那种乐器好像是演奏爵士乐的……上大学那阵子,你也曾听过……” “那是挪威的演奏家在与合唱队一同即兴演奏,合唱队正唱着古老的教会歌曲。不过,他演奏的音乐,与爵士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说到巡礼歌,听上去倒是有那种感觉……” “你给我再放一遍阿亮最喜欢的第一支曲子吧。” 倾听着四声部合唱中壮丽无比的高音萨克斯管,古义人同时阅读着歌剧脚本,这是十六世纪作曲家克利斯托瓦尔·德·莫拉莱斯的作品《死者的圣务日课》中的一首曲子《请宽恕我吧,主啊!》。 “阿纱说是要把那上面的文字念给阿亮听,却只认得ecce这么个单词。阿亮听了后也没有在意,只是说没关系,因为自己听得懂音乐。那是古老的语言吗?” “是在教会仪式上演奏的曲子,所以是用拉丁语创作的。不过,我认为来自于新约的《约伯记》,因为曲名是《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经受了诸多苦难的约伯好像在向神明祈祷,却又形似谢绝,其实在抱怨地说,今后请不要再照看自己……也就是说,他要求‘请宽恕我,我将眠于尘埃之中,即便清晨前来寻找,我也将失去踪影’。” 一如孩童时代的古义人每每饶舌时母亲惯常表现出的姿势一般,她并不答腔,一直沉默不语,以至古义人怀疑母亲是否又昏昏睡去,及至抬眼望去,却发现母亲正将那只较大的耳朵捂在正戴着的头巾上,陷入了沉思之中。古义人意识到,较之于母亲的这个动作,毋宁说,自己对这种姿势本身倒是具有更深刻的印象。这时,母亲用自言自语般的语调再次说道: “每当向阿亮问起有关音乐的问题,他总是亲切地予以回答。不过呀,假如过细地询问他想吃什么、想干什么时,他就会微微侧过脑袋,显露出仿佛一下子拉开了距离似的表情。”——对了,这正是阿亮的姿势。古义人恍然觉察到这一点。这也是与阿亮有血缘关系的吾良的姿势! “我觉得,这种姿势正是‘我将眠于尘埃之中,即便清晨前来寻找,我也将失去踪影’!因为阿亮无法尽情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论对象是亲属……还是上帝……” 紧接着,母亲再度沉默不语。古义人在母亲身旁将那张CD光碟放入纸套,一同装进旅行提包。刚刚收拾好这一切,就听见阿纱的欢笑声从大街上传来。看这情形,她与阿亮正要穿过未铺地板的门厅走入内厅。 “我们把汽车停在十铺席宅基地上方的高地,眺望着下面的山谷,”阿纱停下话头,期盼阿亮点头表示赞同。“……真木本町的消防车鸣着警笛,从下游方向开了上来。” “什么地方失火了吗?……” “今天是消防纪念日,”阿纱撇开母亲,抢过话头说,“道路弯弯曲曲,警笛声因此而不断变化,一会儿显得慢慢腾腾,一会儿却又显得劲头儿十足……阿亮觉得有些滑稽可笑。阿亮,听上去是不是有多普勒效应?” “在短二度之间!” “阿亮呀,无论学什么东西,都要比古义人准确呢。” “就是嘛!”母亲使劲儿地表示赞同。 回到东京以后,古义人告诉千:看这情景,母亲或许可以撑过这个冬天。阿纱本人也开始上了年岁,因此而越发胆小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