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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九章 余自悦)(6)



    九华饭庄烧作一片废墟,再无神秘可言,再也无可猜测。余家人只捡了几条命。他们弃了那块不祥之地,由政府安置,住进了一处公房。

    事后反复查证,最后得出结论,说是由墙外不知谁放的焰火飞落到九华饭庄灶间后院的柴草堆上,引起了祝融之灾。其实真正失火的原因,只有余自悦自己清楚。因为火是他自己点的。

    余自悦自己到劳动部门登记,进了国营棉纺织厂,推纱筒子。

    真正成了无产阶级的余自悦同不法资本家作了坚决斗争。“三反五反”,他向有关部门交了一份请人代写的状子,把陆传贤的发家史,其现有财产数量,可能偷漏税款的数目,以及他仍然私藏烟土的罪行,罗列得极详实确凿,与后来调查的结果几无差异。

    陆传贤作为本地最大的“老虎”之一,若干年后死在监狱里。

    余、陆两家几十年的冤孽就此了结。

    绿杨村改名工农餐厅,成为国营企业。市饮食服务公司三番五次动员余自悦重回旧地掌厨。余自悦生死不肯,好马不吃回头草!实在奈不何,他通过一个亲戚介绍,调到庐山上的一家小工厂就业。庐山当时属省政府直接管理,九江市管不着。工厂在山上的一个峡谷里,附近没有什么经过开发的风景点。他似乎是想从此隐姓埋名,超脱尘世。

    八

    陶渊明做隐士,李太白求仙道,早已是陈年往事了。如今的庐山,像余自悦这样的人怎么藏得住?没有几天,周围的人就晓得了余自悦的来头。有人就问,丢落了许多产业,荒疏了祖传手艺,不后悔?

    后悔什么呢。余自悦一副轻飘飘的样子。旧社会开馆子叫做“勤行”,草木行当。早上栽树,晚上乘凉,不消资本,也无人作保。三教九流,属下九流;七十二行,没有“勤行”。“勤行”本是光棍行,光棍是梁山,梁山是一百单八将。余自悦说这些其实是自觉自慰,等到身边无人的时候,面对山壁深壑,把往年的事想起,不由得沸泪横流。

    后来发生的变化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有一天,有个人突然钻到山沟里来找他。这个人让他重投了一次胎。

    不是别个,就是一九四九年五月那个夜晚找上门请求余卧说做馒头的解放军。

    “是老孟?!”(那个人姓孟)

    余自悦很兴奋。老孟使他想起自己的功勋。

    “大掌柜的,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如今我不是老板了,是无产阶级。”余自悦声音有些暗哑。

    “跟我走。”

    老孟不由分说地拉他走。当年他只是一个连队的司务长,如今是当地交际处的一个负责人,他刚从部队转到地方上来。他分管的是吃喝,工作一定下来他就想起了余自悦。

    余自悦出山后的经历很是辉煌。不光他这一生世说不完,就是他的后人也要世世代代铭记下去。

    自然是重操旧业,但远远不是九华饭庄以至浔阳楼可以相比了。

    九

    那些年,余自悦见过几多大人物,连他自己也颠颠倒倒地算不清。中国的四大名旦,程砚秋之外,梅兰芳、尚小云、苟慧生都领教过他的手艺。省里来的头,如果不是正的只能吃他的下手做的饭。在他灶上吃饭的,吃的都是独食,顶多就是夫人陪着。他厨房里用的水,都是从山下专门运上来,由交际处长亲自押运。在山下宰猪的时候,山上去的车就在边上等着,一歇刀就立即上车,车子开得飞一般的快。山顶千门次第开,无人知是猪肉来。

    他进出的都是把守很森严的地方。胆小些的人路过都尽量不朝那边看。庭园深似海,屋子里幽幽暗,白天都开着灯,空空荡荡的听不到人声。地上都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或是打了光蜡。连厨房里都可以穿着绣花拖鞋做事。起先他很不习惯,小心翼翼地往前移,生怕崴了脚骨子。当年不可一世的浔阳楼跟这里的厕所都不能比。油烟从厨房里漫到厅堂里,满屋子食客恍恍惚惚,如在雾中。带着三分火气的油腻味熏得人不吃先就有三分饱了。亏得那时候的人,也能将就,坐得下来。哪像这里,茅池板照得人影现,尿不骚屎不臭,冒出的竟是香水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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