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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灵(9)



  我像以往那样推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别住了。很明显,他不希望任何人烦他,包括我。他知道我每天会在这个时间推开他的门,拎着鞋,带着一脚粉细的沙和一头蓬乱的头发,走近他。开始,我大着嗓门向他讲海边所有的奇遇和所有的感觉,后来仅仅是提醒他去吃晚饭。我没有叩门,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我逐渐习惯了我自己这副形象:对着落日的海,靠着闭着的门,等着心静如水。

  八月,我决定离开小岛回学校了。这天夜里起了台风。我明知门窗不过是被风弄得咯吱直响,我却总疑惑有人在撬门。虽然门窗紧闭,灯却摇曳不止。

  我怕得受不住了,爬起来去敲他的门。

  他一脸倦容,穿了件毛巾浴衣将我放进门。“怎么了?……”听完我形容的恐惧,他面孔松弛下来。在长沙发上,他把我抱住,仔细地打量我。

  我也打量他。他比我头次见时胖了些,尤其在这个深夜,他眼睑已有些老态的下垂了。当他吻我时,我发现这个中年男性的脸上布满并非生发于笑的皱纹。

  “你不是怕,是大孤单了。”他在一个长吻之后说,“你这个年龄最怕的就是孤单,对吧?小家伙!”

  他说他年轻些的时候也怕孤单。那时他在监狱采石场做炮手,每天独自守在山上点炮,那山上没人甚至连只鸟都看不见。他终于受不了这分孤独,有天把电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调到山外了。

  我想请求他:不要向我讲这种故事,尤其不要在这样的夜晚。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让他离开。

  他意识到什么,人变得很僵。一会他俯在我耳边说:在我身边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闭上眼,感觉自己被轻轻摇晃着。他又说:我早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缠绵的感情了,不过你看,我和你个小家伙已陷得这么深。你长大吧……

  春天他从巴黎给我写信来,说他在继续为我采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献给我的那天。那天我该长大了。我仍是不懂。他还在信上写道:“……我侥幸自己那晚上没有损害你的纯洁。我要的就是这片纯洁,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毁了它。女人们追逐着我。追逐着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财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这条心——爱谁或被谁爱,说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开始爱你,因为我不相信你是个人,你是个精灵。”

  接下去,又是一个长极的等待,等他来信,等他回来。他不再有信来,只是偶尔能收到他寄的一些异国情调的小礼物。有时等待是甜的,有时则很苦。

  一年不见的郑炼突然出现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来了,还带了个姑娘,高高大大,头发黄黄的。郑炼这一年在东北实习,姑娘显然是从那里觅来的。

  我什么也没问。

  他什么也不解释。

  记得进门时,他告诉我,她叫王晓雪。我们浅浅谈了一会儿,我说我去买些咸水鸭和冷馄饨来三个人作晚饭吃,我妈去上海出差,家里没人烧菜。我开始给自行车打气,郑炼跑出来。他见我愣站着,说笑着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动气的!”他挤开我。一年不见,他长武气了些。我得承认,郑炼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气筒,**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处绽线了,露出一块金属般光洁的皮肤。除了他牙齿洁白整齐,他身上再没洁白整齐的地方。“王晓雪是我的远房表妹,在东北实习头次到她家续家谱!”他笑着说。

  “然后呢?”我笑着问。

  “然后我们双方父母就开始拉扯亲家。”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处呗,要处得不坏,就结婚。”他仍笑着,眼却看着别处:“怎么办呢?穗子,我总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惊,瞪着他。一时间,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闹、拌嘴、娇嗔、无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芦。这一切他们有,我没有。我嫉妒王晓雪,我是嫉妒这些。我嫉妒这些我没真正尝过就要永远失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孩:郑炼。饭桌上郑炼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韩凌寄给我的礼物给他们看,表现着我的满足。

  新年之前,郑炼告诉我,他被学校分配到内蒙,他拒绝接受这个分配,从秋天闹到年底,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所以这是他在北京的最后几天,新年一过,他就要去内蒙钢铁联合企业报到。到现在我们才彼此问清:他是学钢铁冶炼的,我是学舞蹈编剧的。他在电话上问我,想不想见他?当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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