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10章)(3)
时间:2023-03-27 作者:叶圣陶 点击:次
焕之本来走在第三,前面是三复和毅公,后面是走一步看一看脚下的佑甫。但是走不到街市的一半,前面后面的同伴都散失了;走前退后去找,又停了脚步等,再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时候一阵哗噪声起来了:"来了!是西栅头的一起!"群众个个兴奋得挤动起来,伸长脖子向西头尽望。焕之便站住在一条小巷口,背后也挤着十几个人,可是比较店铺门前已算是优越的位置。 他看了这热闹的景象,想到民众娱乐的重要。一般人为了生活,皱着眉头,耐着性儿,使着力气,流着血汗,偶尔能得笑一笑,乐一乐,正是精神上的一服补剂。因为有这服补剂,才觉得继续努力下去还有意思,还有兴致。否则只作肚子的奴隶,即使不至于悲观厌世,也必感到人生的空虚。有些人说,乡村间的迎神演戏是迷信又糜费的事情,应该取缔。这是单看了一面的说法;照这个说法,似乎农民只该劳苦又劳苦,一刻不息,直到埋入坟墓为止。要知道迎一回神,演一场戏,可以唤回农民不知多少新鲜的精力,因而使他们再高兴地举起锄头。迷信,果然;但不迷信而有同等功效的可以作为代替的娱乐又在哪里?糜费,那更说不上了;消耗而有取偿,哪里是糜费?今年镇上的灯会,也有人说是很不好的事情:第一,消费的钱就要多少数目;第二,一些年轻女郎受歌词艳色的感动,几天里跟着汉子逃往别处去的已有三四个。这确是事实。然而为这样的狂欢所鼓动,全镇的人心一定会发生一种往年所无的新机。这些新机譬如种子,从这些种子,将会有无限丰富的收获,那就不能说灯会是不好的事情了。当然,灯会那种粗犷浮俗的"白相人"风是应当改革的。使它醇化,优雅,富于艺术味,那又是教育范围内的事了…… 他于是想到逢到国庆日,学校应当领导全镇的人举行比这灯会更完美盛大的提灯会;又想到其他的公众娱乐,像公园运动场等,学校应当为全镇的人预备,让他们休养精神,激发新机 锣鼓声已在身旁了,焕之才剪断了独念,抬起眼睛来看。挤在街中的观众一阵涌动,让出很窄的一条路,打锣鼓的乐队就从这里慢慢地通过。接着是骨牌形的开道灯,一对对的各式彩灯,一颠一荡地移过,灯光把执灯的人的脸照得很明显,每一张脸上堆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随后是戏文了:《南天门》里那个老家人的长白胡子向左一甩又向右一甩,脖子扭动得叫人代他觉着发痠;《大补缸》里的补缸匠随意和同演者或观众打诨,取笑那王大娘几句,又拉扯站在街旁的一个女郎的发辫;也有并不表演什么特殊动作,只是穿起戏衣,开起脸相,算是扮演某一出戏,一组一组走过的。他们手里的道具都是一盏灯,如扇子、大刀、杏黄旗之类。随后是细乐队。十几个乐手一律玄色绉纱的长袍,丝绒瓜皮小帽;乐器上都饰着灯彩,以致他们吹奏起来都显出矜持的神态。乐音柔媚极了;胡琴、笛子差不多算是主音,琵琶、三弦、笙、萧和着,声音像小溪一样轻快地流去,仿佛听姣媚的女郎在最动情的时候姿情地昵语。——然而,这些都同前几天没什么差异。 "采茶灯来了!"观众情不自禁地嚷起来。似乎每一双眼睛都射出贪婪的光。店家柜台上的女客,本来坐的全站起来了,苇草一样弓着身,突出她们的油髻粉脸的脑袋。女子看女子比男子看女子更为急切,深刻;在男子,不过看可喜爱的形象而已;而女子首先要看是不是胜过自己,因而眼光常能揭去表面的脂粉,直透入底里,如果被看者的鼻子有一分半分不正,或者耳朵背后生一颗痣,那是无论如何偷漏不过的。采茶姑娘虽是男子,但既称姑娘,当然与女子一例看待了。 一个个像舞台上的花旦一样,以十二分做作的袅娜姿态走过的,与其说是采茶姑娘,不如说是时髦太太小姐的衣装的模特儿。八个人一律不穿裙;短袄和裤绝对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色彩,相同的裁剪,而短袄的皮里子又全是名贵的品种,羊皮简直没有。他们束起发网,梳成时行的绞丝髻,闪光的珠花珠盘心齐齐整整簪在上面。因为要人家看得清楚,每人背后跟着两个人,提起烁亮的煤油提灯,凑在发髻的近旁。这样,使所有的眼睛只注视那些珍珠,所有的心都震骇于发髻上的财富;而俊俏的脸盘,脂粉的装点,特地训练起来的身段和步态,以及每人手里一盏雕楼极精工而式样各不相同的花篮灯,似乎倒不占重要地位了。然而大家很满足,乐意,因为已经看见了宣传众口切盼终日的采茶姑娘了,他们都现出忘形的笑,一大半人的嘴不自觉地张开,时时还漏出"啧!啧!"的赞叹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