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10章)(2)
时间:2023-03-27 作者:叶圣陶 点击:次
地方自然并不大,不是什么绅富人家的厅堂;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关起门来拒绝那些后来者。但门外的人并不灰心,挤得几乎水泄不通,闹嚷嚷地等待那门偶或一开,便可有一瞥的希望。"到夜间大家可以看的!""这会儿没有什么好看!""房子都要挤坍了!"主持的人这样带恳求带呵叱地叫唤,可是门外的人挤得更多。 东栅头那两个扮演采莲女郎的,在一家铜锡店的内屋练习。铜锡店门前塞满了人。矮矮的围栏禁不起多人的挤轧,铁钩儿早已断了,现在是用指头般粗的麻索捆着,以免跌倒。店门内柜台边也挤满了人,那是些到得早的,或者是对于挤轧的工夫特别擅长的。然而他们并没看见什么;正同伸长脖子挤在街心的人一样;因为通到内屋的门关得比他们到的时候还要早。手掌和拳头不免有点熬不住了,三三两两就在门上敲打,嘴里当然叽咕着一些怀着热望而以调笑的风趣出之的讥讪。 "藏在里边做什么?标致面孔得让大家看看!" "歌儿迷人,我们也得迷一迷呀!" "他们关上了门,谁知道在千些什么事情!那两个标致面孔的小兔子……" "干事情……要知道现在是青天白日呀!" "开门啊!我们要看看那两只小兔子!"差不多所有挤在那里的人同声叫唤,同时人丛中起了剧烈的波动。 门倏地开了。群众只觉眼前一亮,因为门背后是个院子。在光亮中站着个身材高高的人,大家看见了都咽一口气,在肚里念道,"蒋大爷!" 这人就是蒋士镖。玄色花缎的皮袍子,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白的羊毛;两手撑在腰间,右手里拿一朵粉红的绢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个又威风又闲雅的姿势。他的脸作紫褐色,额角,颊腮,眼眶,耳朵,都叫人感觉异常饱满;换一句说,一件件都像个球,而一件件合并起来的整个脑袋,更像个滚圆滚圆的大球。 他起先不开口,用满不在乎的眼光向外面的许多脸看着。好像有魔法似的,经他这么一看,所有呼噪的嘴挤动的身躯都被镇住了;一时店门前店堂里见得异样地寂静。 "吓!"他冷笑一声,"你们要看,就等不及半天工夫么?——况且不要半天,只有几个钟头了。你们要知道,看灯要看得眼里舒服,心里酥麻。现在里边正在把采莲姑娘细心打扮,细心教练,就为叫大家到夜来舒服一下,酥麻一下。你们挤闹些什么呢?" 他说这些话有一种特别的调子,带着煽动的但又含有禁抑的意味。右手从腰际举起,两个指头拈着粉红绢花向外一挥,又说,"现在去吧!把晚饭吃个饱,眼睛擦个透亮,然后看天仙降凡一般的采莲姑娘吧!" 群众虽然不立刻退出,往里挤的趋势却没有了;对于这几句"挡驾"的话,也觉得并不刺耳,而且似乎甜甜的,比真个看见了尚未成熟的采莲姑娘还要有味。渐渐地,有些人就走开了,预备回去早些做晚饭吃,泡起菊花水来洗眼睛了。 学校里虽然并没经蒋大爷劝告,晚饭却也提早了。太阳光还黄黄地抹在远树顶部的时候,住校的四位教师已经吃罢晚饭,结伴出门看今夜更为繁盛的灯会了。 这时候传进耳朵的是一起一起的锣鼓声。有的似乎表示高兴得要跳起来的热情;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似一声,那些参与者的脉搏一定也同样地在那里剧跳。有的离得远些,声音悠扬,忽沉忽起,可以叫你想起一个柔和的笑脸。总之,在这一片锣鼓声中,全镇的人把所有的一切完全忘掉了,他们只觉得好像沐浴在快乐的海里,欢笑,美色,繁华,玩戏,就是他们的全世界。 并不宽阔的市街当然早挤满了人,再没有空隙容人径直地通过,来来往往的只在人丛中刺左刺右地穿行。喧嚷声、笑语声、小儿啼哭声混合在一起,像有韵律似的,仿佛繁碎的海涛。两旁店铺已点起特地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药材店却保守古风,点了四盏红纱灯;洋货店为要显示自己的超越,竟毫不吝惜地点上两盏汽油灯,青白的强光把游人的眼睛耀得微微作痠。店铺的柜台照例是女人和小孩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了座,因为凳子不够,很有些踮起脚站着的;好像所有的店铺今夜作同样的营业了,它们摆着同样的陈列品!玫瑰油和春兰花的香气一阵阵招惹游人的鼻子。回头看时,啊!彩色的复杂的综合,诱惑性的公开的展览。于是,大家觉得这快乐的海更丰富更有意思了;于是,运动全身的骨肉,鱼一般地,带着万分的高兴游来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