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09章)(2)
时间:2023-03-26 作者:叶圣陶 点击:次
"只怕一定是的,"三复听佑甫所说,觉得道理的确完全在他一边,就顺着他的口气回答。 "他又说,"佑甫说着,取一支烟卷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为要实现他那些理论,学校里将陆续增添种种设备:图书馆,疗病院,商店,报社,工场,农场,乐院,舞台。照他那样做,学校简直是一个世界的雏形,有趣倒怪有趣的。不过我不懂得,他所提到的那些事情,有的连有学识的大人也不一定弄得好,叫一班高小学生怎么弄得来?而且,功课里边有理科,有手工,有音乐,还不够么?要什么工场,农场,乐院,舞台?难道要同做手艺的种田的唱戏的争饭碗么?" "他预备添设舞台?"三复的心思趣味地岔了开来;他悬想自己站在舞台上,并不化装,爽亮地唱出最熟习的《钓金龟》;等到唱完,台下学生一阵拍掌,一对对的眼睛里放出羡慕和佩服的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露出牙齿笑了。 "说不定他会一件件做起来的。他不是说的么?以前因为有种种关系,没有改变一点儿。我很明白他所说的种种关系是指什么。现在,请到了诸葛亮了。"佑甫说到这一句,特意把声音放低,向东壁努嘴示意。 "他在预备室里,还没有上来呢,"三复点醒他,意思是说用不着顾忌;一半也算是个开端,表示自己正想谈到这个人。 "啊!这个诸葛亮,"佑甫用嘲讽的调子接着说,"真是个天马行空的家伙,口口声声现状不对,口口声声理想教育。垃圾聚成堆,烂木头汆在一浜里,说得好听些,就是志同道合:两个人自然要吹吹打打做起来了。我从来就不懂得空想,但是十几年的教员也当过来了,自问实在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什么应该抱愧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要怎样改变才对,无奈我不是耳朵软心气浮的一二十岁的小伙子,我总不能轻易相信。意见书也好,谈话会也好,我看看听听都可以,反正损伤不了我一根毫毛。若说要我脱胎换骨,哈哈,我自己还很满意这副臭皮囊呢。——你觉得么?冰如这份意见书同平时的谈吐,着实有要我们脱胎换骨的意思。——我只知道守我的本分,教功课决不拆烂污;谁能说我半个不字!" 这些意思,佑甫早就蕴蓄在心里,每逢冰如不顾一切,高谈教育理想的时候,就默默地温理一遍,算是消极的反抗。刚才读完了那份意见书,反抗的意识更见旺盛起来。现在向三复尽情倾吐,正是必需的发泄;仿佛这就把冰如喜欢教训别人的坏脾气教训了一顿,同时冰如便也省悟他那些意见仅仅是一大堆空想了。 三复本来没有这么多的想头。改革不改革,他都没有成见。但另外有一种成见,就是冰如的话总是不大入耳的,因为在争论薪水的时候,冰如曾对他说过一句不大入耳的话。固然不用说,他没有耐性去看那份意见书;就是有耐性看,还不是多读一大堆废话?因此,他对于佑甫的意思深表同情,实在是十二分当然的事。他举起两手,翻转去托着后脑勺,用沉重的声调说:"你这话对!我们的本分是教功课;教功课不拆烂污,还能要求我们什么呢?谁喜欢玩新花样,谁就负责任,不关别人的事。" "嗨!你讲诸葛亮,我来告诉你诸葛亮的事,"三复见佑甫把不能再吸的烟蒂从姻管里剔出来,又卷起纸捻通烟管,暂时不像有话说,便抢着机会说他熬住在喉头好久的话。"从没有看见用那样的态度对付学生的!是打了同学顶撞了教师的学生呢!他却软和和地,软和和地,像看见了亲弟弟。他怕碰钉子,不敢摆出一副严正的脸色,只用些伤不了毫毛的话来趋奉,来哄骗。那个小坏蛋,自然咯,乐得给他个过得去的下场。" "是怎样的事情?"佑甫的询问的眼光从眼镜上边溜出来。 三复便把事情的始末像背书一样说给佑甫听,说到犹有余怒的场合,当然免不了恨恨之声。 佑甫却又嘲讽地露出微笑了。他别有会心地说:"这倒是你冤枉他了。他并不是怕碰钉子,也不想趋奉学生,哄骗学生。的确有那样一派的。" "怎么?"三复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眼光始终不离开佑甫那两条从鼻侧到嘴角的纹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