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中的故事(3)
时间:2023-03-26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东方女人的头发真逗。”他忽然说。 我转脸搭讪:“是吗?” “像……”他没想出像什么。他的手掌碰了碰我背上的头发。他还是没讲出它像什么。 坐在酒吧的高凳上,他点了根烟。我正啃三明治,发现柜台里几个侍应生在盯我看,再去盯帕切克。我觉得他们目光古怪,或说他们眼里的帕切克和我颇古怪。帕切克也觉察了,跟我换了个位置。 这中间我们并没有间断谈话。扯到我出版的三部小说上,他说我满走运。我问走运是好是坏,他却反问:“你觉得它们成功吗?” 我想也不想地说:“第三部是成功的。” “好在哪里?” 我低下头,一下下用刀戳着残剩的几片菜叶。“它好不好,你有感觉的,对吧?”头抬起,我见他注视着我,手指间的烟顶着颤巍巍一大截白色灰烬。 “你为什么老蹲在椅子上?” 他说:“有什么相干?一些没知觉的动作、状态罢了。”轻微的烦躁中,烟灰籁籁落了。“那么,是什么使你的第三部小说成功呢?”他像只专注这个。 我犹豫地笑笑。 他马上明白有他不该问的东西。 我却说:“离婚。” “哦。”他难为情似的,一时慌得不晓得说什么。这时我听他说:“我也一样。一次又一次牺牲给感情。” 我仿佛也被他的表白窘住了,脸一阵木。这令我们都明白,我们打探对方的意图暴露了。气氛越来越敏感,都想不出再进一步谈什么,因为已经是近得猝不及防了。 临别他将我的手握了半晌。我说了谢谢晚餐,还说时间过得好快,半学期去掉了,又说请他下周末饮中国早茶,都说完了,我的手仍在他的手里。他那凉凉的瘦骨嶙峋的手。 却是一场空等。中午时我腹空空离开早点店时,不知该往哪儿走。不想回去读书,准备阐述,就那样在大风的街上盲目地遛。渐渐地感到受伤,还有一点耻辱,似乎由男人那儿得来的所有创痛一下子又复发了。男人的背叛使这点不寻常的情愫又变得寻常之极,许多不同的男人在背叛这点上都做得一样一样。我不露声色,仍是认真地去做帕切克的好学生。甚至对他的失约提也不提。 有些感觉,先兆那么好,却变质得那么快。 直到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有个师生的个别会见,老师对每人的学终论文做重点辅导。帕切克这类游走教师是没有办公室的,会见只能在他的居处,这回是我失约。所有学生提前找暑假的工作,我每天平均跑五个地点,面谈、填表。难免跑乱路线,跑到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也跑不回来。 下课我一反寻常,头一个奔出教室。沿楼梯下到四层时,听见了另一双脚步。我不想遇见他,一阶比一阶下得快。“李!”他和气时从不叫我“李”。我只得停下,等在那儿。 “你听到我留在你答话机上的话了吧?”我坦荡荡说。都解释了,也道歉了,还有多少可指责的呢? 他却笑笑,说他那天哪儿也没去,等了我一天。 “真抱歉。”我说。此时这样说,我是真心了。 “你抱歉什么?”他说:“不用抱歉。”他的样子你理解成宽容、豁达、无动于衷,都行。 “还能弥补吗?让我们再找个时间……”我的意思是:我竟让他等了一天。 “这个无所谓,到时你拿到个‘B’,就是弥补,对吧?” 我傻在那里,他从我身边“沓沓沓”地下楼去。谁都没见他这么轻快过。我真想骂。骂他卑鄙;骂他小人透顶。还想嚷:你暗算我好了!我这学期就算吃它一长溜“B”,下学期一样做这学校的学生!你就不一样了;你这分寒酸薪水,说不定就拿到头了!我知道除我之外的同学并不喜欢他。他的严苛、怪僻,他的法西斯式的激烈和偏执,让这三小时的课成了精神刑训。谁都喘不过气,谁都像被鞭子打一样向前走得飞快。跟其他以取悦学生来维持合同续签的代课教师们相比,他不识时务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学终前,校方将发给学生一纸表格,让我们每个人鉴定教师的工作。谁都可以恣意褒贬,表格是无记名的。瞧着吧,学生们会回报他们从帕切克那儿得到的全部虐待。 这分表格终于发下来了,就在帕切克的课前。我感到教室里是一阵沉默的、咬牙切齿的狂欢。上课十分钟了,帕切克仍未露面,存心给我们时间回顾他给我们的痛苦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