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歌星(2)
时间:2023-03-26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郑小三儿见她摘下了手表。 “这表不好,不过表带特值钱!”她说。 “你明儿来买,保证给您留着。”郑小三儿诚恳地说。 “这表带不止六十块!……” 他看着她。她急成这样也不朝他使媚眼。他知道自己不值她的媚眼,她即便有那份媚也轮不上他。他身体瘦小,最近几年的好日子一下子消受不了,全堆积在肚子上;似乎他身体是他的历史而肚子是他的现实,谁也不否定谁的存在。郑小三儿明白她什么都肯给他,除了妩媚。 “你拿去吧。”他说,准备放弃她了。 她便拿去了,连六十块钱也没付。他说他不愿搜刮得她一个子儿也不剩;既然卖不了他理想的价钱,他宁可一分钱也不卖。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女孩又来了。一来就把一张票拍在郑小三儿面前:“全世界最有名的歌星!唱得棒极了!……你这儿放的是什么呀?母猫叫!” 郑小三儿心里一股热乎:她来请我看戏!这么一个单眼皮、长腿的女大学生要和我挨着肩坐——并排看大歌星!他一嘴油腔滑调全没了,半天才问她道:“你买的?” “买?这可买不着!没听说呀?他在北京一共演五场,全是义演!票半年前就卖完了!现在黑市上一张票值五十块美金!……” 他不信她的话:值五十块美金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不经手的。但他说他知道。对这类事的知与无知象征着档次。这女孩既来邀他看戏,证明她没把他看得太低,他不能辜负她的抬举。因此在她手舞足蹈介绍这个大歌星时,他带出一丝不耐烦的微笑,抢在她结束一句话之前点头,表示她这番口舌是多余的,他一点也不比她知道得少。他甚至没听她在讲什么,他在想去剧场那天他该穿什么。 他问她:“我几点钟开车去接你?” 她说:“不用。我们一大群同学一块去!” “成。那咱就瞧戏的时候见……” “没准见不着——你的座位在前边,我们都在后边。” 原来她不和他坐一并排儿。她似乎看出了他垮下来情绪,说:“不许不去;不去你可白活了!” 他说他肯定去,早就盼着去了。 她又说:“在北京演完,他还去上海,我们几个都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了……” 郑小三儿眼一鼓,问:“去上海?” “再从上海去广州!” 他忙点头。他已意识到这类事的疯癫也代表一种档次。他家胡同里的女孩子准不会有这种疯癫。疯不起。并不是钱能决定谁疯得起谁疯不起。 剧场门口早就没地方停车了,郑小三儿只好把他的“奥迪”停在五百米之外。刚出车门,两个浑身汗臭的男人上来问:“您有富裕(注:“富裕”是北京话,意为“多余”。)票吗?”一看就知道他俩不是看戏的。他俩肩抵着肩,像两个球员在裁判手下等着争球。 “你给多少?”他逗他们。 “一百五!”一个说。 “一百八!”另一个说。 他想,原来那女大学生说的是真话:这票真有赚头。在他走神的几秒钟里,两个男人相互咬,已把价钱咬到了“二百!”“二百二!” 他赶紧脱身,向剧场大门走去。路过一家冷饮店,他往大玻璃镜中瞟一眼,然后缩缩肚子,架起肩膀,把“皮尔卡丹”在他西服上的设计疏忽都纠正了。他再看一眼,认为还可以再添些风度,他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副白金细边眼镜,架到脸上。 郑小三儿走到剧场台阶下面,已经有不下十人问过他“有富裕票吗?”他带着轻微烦躁的微笑拾级登上台阶,手护住胸口的衣袋,那里面装着眼下已值七十美金的歌剧票。 一个少年从一群外国人中钻出来,显然刚刚成功地敲到一笔,兴奋得两眼贼亮。他一把逮住少年,问:“卖了多少?” “一百!” 他心里突然一阵痛苦。像是一头猎犬被禁制而不能扑向猎物,那种对天性背叛的痛苦。他听着自己的脏腑深处渐渐发出猎犬的震颤的低吼。还有五个台阶,就是那扇门——金的框,晶亮的大玻璃。里面像个殿堂,大理石的地、吊灯闪烁的天。先进去的人们都表情隆重、穿着隆重地聚在那儿,像是等待皇室接见。在那玻璃门里面的人对门外人的厮杀毫不感兴趣,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场厮杀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