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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贝比(5)



  黄毛女孩半夜去开那只樟木箱,里面空了,还有狗皮膏药和海红身上贯有的一种类似熟木瓜的气味。黄毛女孩的鼻子认识每个人的气味。海红的气味让她想起海红胖胖的手上一串酒窝,圆滚滚的手腕上戴着草籽手镯。她小小地坐在樟木箱盖上,父亲卖掉四姊后,她有过同样的失群感。她并不最喜欢海红,可眼泪却为海红流下来。

  新年过后阿鹏上了两回法庭。已经很清楚:那个同海红有过勾搭的白番鬼是个探子,专门来和阿鹏这样做风流生意的人过不去。阿鹏对此想不通,他供这帮女仔吃、穿,胭脂香粉花露水,哪样都不差过阔人家的少奶奶。做少奶奶也就这几桩事:陪陪吃,陪陪喝,陪陪上床。比之少奶奶,她们还学了吹拉弹唱,好歹算是手艺在身了。怎么就惹得鬼佬们同他翻脸。现在好了,过去自作主张的阿鹏要劳驾一回回上法庭,自家门里的事拿给一帮子人去扯皮,哪里扯得清楚?阿鹏好好一口英文要很用心把它讲坏,讲得法官成丈二和尚。阿鹏的律师收他的明钱暗钱,只得挤眉弄眼地用力去懂阿鹏,再手舞足蹈帮所有人去懂阿鹏。最后总算让人们懂了:海红是阿鹏的女儿,暴病夭折,谁都不想弄出这种天大不幸来,你说对不对检查官先生?那个海红的旧相好倒告起我阿鹏了?海红就是同他私奔染上病的!尊敬的法官大人,对我们中国佬还有没有公理?这简直是种族迫害——利用刚通过的“第二次排华法案”来迫害我阿鹏这种兢兢业业、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从法庭回来,阿鹏有些郁闷,淡淡的伤感寒心。黄毛女孩要一连唱五六支曲子,他心情才还阳。他是幸亏有这只人形黄莺,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摸索着他的痛处、痒处、快活处来唱。当时买那五个女仔没零头找钱,就把她做了零头。原来她有着比五个女仔相加还贵重十倍的价值。是无价的。阿鹏又一次暗暗发誓,要把他的乖乖好好炫耀,要她大红发紫,做一切人宠一切人爱一切人不可企及的著名乖乖。想着,他以半溶化的手,抚摸小可怜载着几辈人饥饿的小黄脸。阿鹏将小女孩抱起,祖父和小女孩那样自然而贴切。七岁零九个月的乖乖给予他的,是近乎天伦的温情。55岁的阿鹏当然不知什么是天伦,他想天伦不过是他和小女孩之间这天定的神秘缘份。阿鹏将自己荆棘般的下巴贴到他乖乖的面颊上。

  黄毛女孩的歌没断。不因阿鹏突发的祖父之举而忘掉歌词,乱了板眼。她看着阿鹏肥厚的鼻子红了,她不知阿鹏鼻腔内胀得难受,泪水还在飞快往那里灌。阿鹏认为,恰是断子绝孙令他对女孩有如此不可理喻的疼爱,正如小女孩的孤苦伶仃使她不可思议的乖巧。阿鹏任涕泪在他内心澎湃,听小女孩一支又一支歌为他唱,那声音细小,如来自天外。

  三月的一个晚上,阿鹏截获一车烟土,宰了押车人,顺便还做些鸡毛蒜皮的缺德事,带着阿南和犬们回来。进门便听见阿北在吠:还真当你白己是个小姑婆啦?小姑婆要偷,我一样剁她手!……

  阿鹏下到地下室,见黄毛女孩的头发绕在阿北手上,两只小手捆在背后。阿北另一只手上提了把刀,是厨子阿平剁排骨的那把。阿北见冲下楼梯的阿鹏,越发人来疯发作,想显露一番他可不是吃闲饭的,整肃女仔们相当有方。这一来劲小女孩便给他悬空提起,情形完全是宰牛的屠夫在杀只麻雀。阿鹏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以自己两百磅的体重向阿北砸过去,同时伸腿踹在阿北要命的地方。

  阿北马上紫了脸,疼得人也矮了。

  阿鹏一把将他的乖乖揽进怀里,宽大的巴掌抚平她给揪成一团的枯黄头发。一缕黄发竟落了下来,落在阿鹏的手心里。阿北还在那里痛苦得原地打转,两手把裤档抓成一团,他用下巴指指桌上一小堆硬币。还有几样首饰。那是海蓝的玉镯,已断了,还有海白的耳坠,海青的项圈,都是不值一文的碎铜烂铁。阿南上来帮阿北的腔,说,也难怪阿北呀,过去那个阿荔偷你一撮烟土,还给你罚体三天的饭呢……。

  阿鹏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只是细细查看他的乖乖:小黄脸上印着阿北的大巴掌,嘴角流出一线血。阿南的啰嗦还在继续,阿鹏从地上拾起刀,顺手来了一下。阿南还算俊的面孔马上不对称了,再看,是少了只耳朵。阿鹏声音暗哑地说:我有讲过啊?谁都不许碰她。这下没东西招风,你听清了吧?

  海紫是在五月给卖掉的。海紫渐渐长出了瓜子脸,杏仁眼,葫芦般的腰身,但基本没长脑子。客人还在劲头上,她人已睡过去,从打着小鼾的嘴里,一泡泡口水顺腮帮流下来。过分的时候,客人还在扒衣服,她那里已烂睡如泥,弄得客人白服了***。抱怨到了阿鹏那里,阿鹏本想用烧红的烙铁烙醒她几回,却怎样也没那份热情,那份激动来治她了。阿鹏已长远地丧失了原先的勤奋,手脚生出一种古怪的绵软。他有点明白这份心软手软与小女孩有关。她的乖巧伶俐,她精灵般的歌声使阿鹏越来越把祖父的角色当真,越来越身不由己地担任——而并非扮演——一名慈祥的祖父。那令他心碎亦令他慷然的神秘的伦常感觉,使阿鹏对其余的一切人、事都觉得无所争、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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