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贝比(2)
时间:2023-03-25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她并没有怄气噘嘴,不过她的样子活活要怄死阿鹏。阿鹏的手够向腰后,将二尺长的扇子一寸一寸抽出来。海蓝并没有去看阿鹏手里的扇子打开,合上,又打开,但随着这动作,她越缩越小,刚唱五个字,下面忘得精光。 黄毛女孩看着阿鹏。从侧面看,阿鹏的圆肚皮像个胖胖的慈祥的阿婆。再去看海蓝,泪水在她眼里憋成很大一泡,最终哗啦啦淌了一脸。 阿鹏说你们大家今天走运,阿鹏我昨夜赢了李三六一栋房;放心唱,今天我放我自己假,也放阿北阿南的假。 海蓝这回只唱了三个字,眼泪呛在嗓子眼,咕嘟嘟冒泡,听上去要淹死她。阿鹏今天的脾气实在好得唬人,居然自己开口唱起来。公鸭嗓是没错的,但味道是那个味道,调在板眼也在。阿鹏唱得自己很醉,纸扇在肉滚滚的大腿上一打一抽,劲头上来时打得也不轻,不过膘是好膘,不像女仔们那样不耐打。 挨下去一直挨到海白。总算唱出一句半来,下面的调阿鹏全不认得了。海白的模样长得让人坏脾气:不正眼瞅你,下巴拧向左,眼珠子必定向右边挑起,目光里有那么点日后暗算的意思。一口过大的牙也长得不老实,唱不唱都耽在嘴外面。阿鹏感觉早晚有人要给这口牙咬的。阿鹏敲打板眼的扇子停在半空,盯着海白。海白的两个大门牙简直虎视耽眺。 阿鹏说:哭丧还讲个调门吧? 海白眼睛更是拧得厉害,牙齿也越大起来。最要死的是,她偏偏还笑一下,一张小黑面孔上就只剩了牙。阿鹏今天实在是大阳打西边出的好脾气。把那个被海白唱窝囊了的句子撇开,重开了个头。海白又唱一遍。她心里一点不想作对,就是调门东南西北地跑。不等她唱完,阿鹏站起身。坐的那把竹椅嫌窄,两个扶手正夹住阿鹏宽大的屁股也跟着起来了。阿鹏就那样屁股上兜把椅子,向前走两步,就像有次他眉毛上落了只黄蜂,威风、从容一丝不减。 阿鹏说:哪个给她唱一遍。 没一个敢张口,都知道阿鹏的耳朵已经给糟蹋了,剧社名旦李荒妹来唱,他也会觉得字不正腔不圆。阿鹏看着五个女仔,居然她们敢一声不响。夹在屁股上的竹椅此刻放了阿鹏,很响地堕落在被老鼠、白蚁啃空的地板上。 阿鹏双手向上扬了扬,把袖管抖短些。黄毛女孩记得,这是阿鹏行刑前的动作。阿鹏已到了五个女仔面前,只有在一边弄茶的黄毛女孩看得出,五个女仔都在一点点向后蠕动,终于抵住墙。两尺长的折扇在阿鹏肥肥的五个手指间风车般运转。阿鹏不过是看上去心不灵手不巧罢了。 阿鹏笑笑说:唱啊,嘴给那根东西堵啦? 女仔们一排靠着墙,抖得墙也不稳了。她们认为阿鹏把坏脾气一直推延其实更让你活受罪。她们看阿鹏的手玩着红娘的扇子花,心里一齐默念;快揍吧,快揍吧,揍了就大家舒服了。黄毛女孩看着阿鹏的脸一成一成黑下去,眉毛一点一点压低。海白又那么要他命地呲牙一乐。 阿鹏醒悟过来时,他手里的扇骨子已抽得发烫。海白渐渐停止了翻滚。阿鹏的臂有些酸了,身后的阿北和阿南看出他有歇歇的意思。两人上来,提起海白,你揍过来,我揍过去,像两只猫玩一只耗子,舍不得一下玩死它。 海白已不再哭,哽咽也不敢有,两只手揪紧裤腿。彩绿滚黑边又绣粉红牡丹的绸裤给她揪得短到膝盖上面,尿顺着裸露的腿杆湍急流下,很快把上好的黑缎绣鞋泡了进去。黄毛女孩看见海蓝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同她大姊一模一样,大姊就那样看自己给卖了出去,眼睛大得要爆了。 阿鹏这时顾不上来看海白怎样就毁了他一条好绸裤,他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叫住两个打手,说是可以了,可以收工了。两人甩一甩头发,往后退两步,亮出稀烂一滩的海白给阿鹏。刚刚疏通筋络,正打得身上暖和。 海白那口牙是绝对看不见了。阿鹏踢踢她,如踢一只漏光了米的口袋。他晓得不必拿手去拭那个血乎乎的鼻孔了,看都看得出她一丝气也没了。阿鹏对自己说:丢。他对阿北说:蚀本啦,丢!跟打你亲嫂子一样打啊?他露出漆黑的牙慢慢地笑。又对阿南说:去拿些报纸来,先盖上,天黑再包了弄出去。 阿鹏觉得盖了报纸的海白受看多厂。他调整一下心情,坐回竹椅,接过黄毛女孩递到手上的陶壶。阿鹏把壶嘴塞进他肉乎乎的唇间,长长吮一口。温热漆黑的茶汁一路暖人丹田。他忽然看到了她,这个直到目前一直被忽略的女孩。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黄脸黄毛的小女孩怎么会这样顺眼。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溜尖的小下巴。令他大大惊讶的是,小女孩对他这心血来潮的怜爱毫无惊讶,绝不像其他女仔,皮子瓢子都熟得该男人来摘了,还是生瓜一个。头天他买回海蓝,觉得她长相还有点煞馋,刚想抬举她,手还没够着边儿,她“吱”的猴叫一声,跳出去老远。太不开胃了。而这小不点的黄毛女孩抬眼正视他,毫无惧色,在他宠大的抚爱宠大的把玩中像个理所当然的乖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