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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三部)(20)



  斋木犀吉和鹰子,加上阿晓,出发去伦敦的日子是这年的除夕。为他们送行,确实和犀吉和鹰子的结婚典礼一样,很多人会聚在羽田机场。其中也有他们婚后新结识的友人,特别是巡迴演出队的成员们到场送行,大放异彩。由犀吉赠予纯银的顿西路的美少年班主,跟姐妹们一起,穿着演出流浪汉的戏装赶来送别。他们是在邻近羽田机场海边的戏棚里进行年终年初的演出的。然而,我没能赶上送行的伙伴们盛大的示威场面。因为那时刻我正在东京站上第十号月台等待阿晓母亲所乘大车的到来。在阿晓的亲属中,存活者仅有他母亲一人。她当时在广岛周边的旧军港城市里当失业对策的小工。顺便说一下,这个城市是全国失业小工人口比例最高的处所。阿晓的母亲一拿到了过年费,随即乘坐慢车,赶来送别自己的独子渡海去欧洲。不一会,时间到,阿晓母亲右手举着中国纸旗样的红色信号,从超员的二等车厢下了车。过度紧张的黑红色的皮肤,尖尖的颧骨,壮实的下颚,加上小小的机警的眼珠,一切一切让人想起古代亚洲人幸存的格里安克族脸色,像老鼠般动作敏捷的老大狼。我们坐在行经拥挤不堪京滨国道的车子上(时已傍晚,一排排房屋对面的海上和空中晚霞一片,像把寒冷的大气撒上一层半透明的粉末),一直沉默无言,阿晓的母亲有高度的警惕性,没有开口。我们到达机场时,犀吉他们已经进了海关。我在附近东跑西颠,结果,偶然碰到个相识的新闻记者,问他设法买到进入海关的袖章。新闻记者对我说,你不是曾戴过眼镜的吗?而且,如今也发了胖了呐。我已有一年没会过任何新闻记者了。我考虑自己在犀吉他们出发之后再恢复戴眼镜的习惯吧,这一想又唤起我一丝淡淡的离愁别绪。阿晓和母亲在海关的一角,哭丧着脸,相对无言。我离开他们稍稍远些,跟犀吉一起远望着那紧张的一幕。不一会,只听得母亲对阿晓反复地劝说,如你去国外行吗?既不懂外语,也没有熟人一类话。阿晓什么也没说,看来有关犀吉和鹰子是甚等样人,以及在他们背后的○○○弱电机一类的事一定也没对他母亲说过吧。因而,母亲也只能理解到现在自己的独子要被不知怎么回事的怪物拐骗到外国去了。不久,阿晓焦躁地这样叫喊:“我呆在这里也好,去哪儿远处也好,全没什么两样唷。因此,我想去一下哪个远处哦。因为有人要把我带到那里去,所以,我就想跟着去呐。我呆在哪里也一样,所以想去搞一下试试呵!”阿晓母亲畏畏缩缩沉默不言,打消了挽留儿子的念头。而后,她想让阿晓接受一只纸袋。阿晓不肯受。母亲从纸袋中,各各取出一个酒的四合瓶和一个装入几个饼的透明尼龙袋,恋恋不舍地对拒绝接受的儿子卖弄一番。阿晓由于过份焦躁和忸怩,像发疯似地用眼睛瞪着母亲直摇头。母亲也气愤得像鬼一样让可怕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一面把打算为儿子祝贺正月带来的酒和饼收进纸袋里。当时正值紧张的旅客从海关冒着入夜的寒风起着鸡皮疙瘩走向宽敞的机场的时间。我和犀吉仍然把视线移开阿晓和他的母亲,言语不多地互道别离时的寒暄语。犀吉对我说,“那么,祝你很好从忧郁症得到摆脱。要早早结婚啊。”

  “另外,新小说出版了,给我寄了来。当然,也别忘了为我们写戏啊!”

  “啊,设法搞一下试试看吧”我模仿阿晓的话语回答了他。

  如上所述,我和犀吉都心平气和地作别了,可其实,犀吉在发出这天跟雉子彦上楼去银座的寿司①店和养面店转了一圈,又加上出发时过分紧张,在机场候车室呕吐起来,像生病似的小孩似地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而我自己,则由于①用鱼、菜、醋、盐等做成的饭卷。

  感到从明天起必须过离开犀吉的日常空虚的生活,也不免有几分烦恼,从而脸色也是苍白的。只是惯于旅行而且已属中年的妇女鹰子,由于自信在欧洲确实能独占犀吉的原故吧,像妄自尊大、豪华奢靡的旧中国将军那样,面带微笑,对阿晓和犀吉,像母亲般事事照拂似的,最后一个缓步进入窄小阴暗的拱廊。她那由皮大衣裹着的脊背,把犀吉和阿晓两个,从我的视线中遮没。阿晓的母亲也会把鹰子看作是夺去自己儿子的恶魔的吧。而且,鹰子把好容易恢复了桔黄色条纹,有狗大小的老猫,牙医师塞进定做的、大容积的笼子里,像皮箱似的沉甸甸提在手里。猫已经了解到,自己的命运经常带有戏剧性剧变的性质,事到如今,并没大叫大闹,可仍然可怜地、温和地发出呜呜的叫声。在海关时,阿晓母亲,除阿晓之外,对一行人中的犀吉也好,鹰子也好,全都视若无睹,可独独对那只猫笼,无意间投去不安的目光。她莫不是在自己的儿子和那被囚禁的猫之间发现一种类似的秘密了吗?总之,牙医师定然是在二十世纪所有的猫类中,最广泛地扩展了生活圈子的猫了。我和阿晓母亲从海关来到大厅,送客的人们要为明天的元旦作准备了吧,已都早早离去,宽敞的大厅里,稀稀拉拉,没多少人影。我问阿晓的母亲,要不要看喷气飞机的起飞,刹那间她像是感到了一阵恐怖,坚决地拒绝了。她似乎认为去一看,就害怕喷气飞机的引擎会有什么不祥的力量在起作用似的。总之,我和阿晓的母亲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休息。阿晓的母亲分给我一小块年糕,另外从大厅一角饮水处拿来个纸杯为我斟上酒。接着,她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块年糕和斟上酒的纸杯。她用中国地方①的方言讲了什么新年将临和儿子远行的祝贺话。我们干了纸杯里的酒,咯吱咯吱啃年糕。一旦喝开了,才知阿晓母亲酒量相当大。等到四合瓶酒喝空之时,我们身子四周响起一阵像海啸似的喷气飞机发动时的噪声。阿晓母亲无力地耷拉下脑袋,泪水滴在膝上。那天深夜,尽管喝得酩酊大醉,可我仍然把寡言少语阿晓母亲送上去广岛的火车。结果,我和阿晓母亲只不过交换了寥寥数语,但无论是阿晓母亲,是我本人,彼此都理解刚才送别的是对自己关系重大的人物。接着,我去通宵营业的酒店,喝了一夜的酒。一到我喝得酩酊大醉时,就频频后悔不该让那带有格里安克族巫婆腔的阿晓母亲过早地坐上了火车。过会儿,破晓时,已是一九××年了。这一年是我很好摆脱了忧郁症,早早举行了婚礼,并必须正式出版小说的一年,而这些全都是孤立无援的。我必须承认,自己一醉,就养成一了种新的伤感的酒癖。我已到了这样的年龄了。元旦的东京的黎明像旧约中的荒野,既无人影,也无兽迹。带着醉意和疲劳,跄跄踉踉穿行在放下了百叶窗,又从内侧牢牢加锁的建筑之间,感到当今世界由于最恶毒的鼠疫之类,现正濒临毁灭的危机,只有自己才是这荒废的大都市中唯一的幸存者。同时,我又想起跟犀吉两人在大楼中巡夜的那个黎明,俯视着仍极荒凉的市街时,犀吉曾就世界末日的遐想,死的恐怖,以及青春的希望,说个没完没了。我的耳边,由于酒酣耳热,只听得一阵阵持续地从远方传来海啸般的声响,同时,又如同听到了犀吉在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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