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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二部)(13)



  我也曾考虑到犀吉的抑郁,是否由于没赶上夜警时间所致。他原来必须在正十二时去换班,可我们到达大厦时已是凌晨两点半钟了。不过,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极其友好地进行了交接。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犀吉和老人之间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关系。我总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于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种人。我认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无别法,在此意义上,我是个经验主义者。老人不是孩子。隐藏在孩子玫瑰色脸颊里的东西,和在老人尽是皱纹那边瞟上一眼窥得的东西是不同的。对待老人,也能和对待孩子采取同样态度的人,我认为哪儿总有些特殊的地方吧。总之是,斋木犀吉跟加班两小时半的老人谈了不多几句话,仅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吃剩下的鸡腿,作为赠礼,也就解决了一切问题。这是个眼带牧羊犬那样的怨恨神色的小老头儿,可他一走,忧郁的情绪又回到犀吉身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们一直待在大厦一楼的警卫室,直至清晨。其间,每隔一小时,便由电梯或楼梯,去屋顶,或在走廊上巡视,勤快地做巡夜工作。倘若在这一晚有强盗团伙或从动物园里逃来的花鬣狗群侵入这大厦,而我们把这一些一个不剩地逮住,在次日的早报上肯定会有配上照片的新闻大肆张扬的。我认为斋木犀吉确实是夜警工作的合适人选。他喜好独个儿在深夜起床。加之他好奇心特强,因此,一有什么可疑的声响,他会立刻奔到地下三层的配电间去。

  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间,一直闷闷不乐,大脸庞上布满了皱纹。可这决不是他的本性,他是决不会甘心沉默不语的。面带幽灵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电梯内,走廊里,或在警卫室,在深夜的大厦中有如暴露在野风中冬日山间的帐篷那样的屋顶上,不断地在我的身边说些微尖而略带口吃的唠叨话。这是有关各类伦理问题的唠叨话。还有这二年来有关他地下生活的冒险经历,儿童时代极其复杂的家庭情况等全无虚假的心里话。

  我虽也沉默不了,可饶舌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两人在一起时,我几乎从来不会破坏掉习惯于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于自己的耳朵这样的状态。从这晚深夜到次日黎明的几个小时,通过我受寒皲裂的嘴唇的话语,大致仅仅相当于犀吉的百分之一。我和犀吉那样,愁闷地摇着头听他的唠叨话。

  斋木犀吉这么说。“我常说,我一想到死,马上就会感到恐惧,不知你可有这感觉?对于死毫不恐惧或者并不特别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虽则从外表看来确实如此,但这也不过是欺骗的结果罢了。怎么样?你自身怎么样?你想到死,想到虚无的永恒,有没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说。我默不作答,只暧昧地摇摇头。在这种场合,他并不等待我回答。他的头脑总在考虑他自身,特别是在如此饶舌时的他,只需要别人带着耳朵听,即便是对方没安上发音器官也无妨,犀吉是和鱼儿也能起劲地聊天的吧。

  “不过,我认为人类之死中最最可怕的死,是世界最末次战争之日,所有城镇中所有人统统死去的这种死哩。因为在这时,谁也不能再唱‘但有生者在,虽死其犹生’这样的歌啦!我在苏伊士战争时,患上了热病。在香港痊愈时,就不再认为战争这一主题对于我,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了。不过,一旦发生全人类的核战争,那才是我现在冥想的最重要的课题。在我们第四期冰川期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在灭亡?大约无法计数哩。可我们,作为世界最后的人群中之一员,也许要遭到最恐怖的死亡未可知,我真的讨厌,死亡啊。”

  “我想我们也能和先我们死去的以天文数字计数的人类一样,单独一人地死去,在我们活着时也许不会有世界的最终战争了吧。”

  “不,认为并非如此的人也不在少数哪。”犀吉满怀激情地说,令人产生那确实是他自身对这问题长期来冥想所得的一个伦理结论的印象。”倘若美国和苏联,或者美国、中国之间一旦发生核战争,那确将成为世界所有人类的最终战争呐。因为如果一国知道自身在核战争中落后于敌国,(也不过落后了几十秒种,二十世纪再加几十秒便是这地球上人类的可悲的文明生命的寿命了。)那国的领导人,不论是赫鲁晓夫、或者肯尼迪,马上会按动第二个按钮。所谓第二按钮是由铬线连接到收藏足够破坏地球全表面分量的核爆炸物的仓库。一个国家,在和敌国交战时,特别是进行核武器杀灭战争时,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和国民遭到灭绝,但一定要灭掉敌国和其国民。在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和共产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在心理上,是最残酷的神学的神之国和恶魔之国的关系,因此就成为这样的局面了。比如,和共产主义征服世界的形象相比,认为还是世界灭亡的形象比较幸福的美国人、正如罗斯福夫人在英国广播电台的对谈中,答复白发苍苍形如螳螂的罗素爵士时所说,竟占绝对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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