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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第二十一章)(4)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腿上传来一种冰凉滑腻的感觉。他惊醒了。月光中,他清楚地看到一条不大的、青皮带着黑斑的蛇爬在他的腿上,蛇信子吐出了老长,似乎已经舐到了他的褴褛的裤角遮不住的皮肤。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蛇一溜烟钻入了草丛,栗色马受惊翘起了后腿。伊力哈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他捡起一块大石头双手举着向蛇行的地方用力砸去,蛇被砸死了,石头碰到了马腿。马受惊跃起狂奔,抖鬃长嘶,践踏着庄稼,跨越着沟坎。伊力哈穆气喘吁吁地追赶着马匹,打着唿哨,叫着白眉心马的名字“阿赫哈希卡”。等他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把“阿赫哈希卡”赶回依卜拉欣的庄院门口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马木提的皮鞭,马木提一鞭子把他打倒在地上……
但是,他又站了起来。马木提收起鞭子,走过来拧住他耳朵。他的脸上是带血的鞭痕,他的耳朵也被拧出了血。他支撑着自己,站稳,再站稳些,他没有喊一声疼,叫一声苦。拧着拧着,被大量的啤渥和酸马奶灌醉了的马木提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松开耳朵,又去拧伊力哈穆的脸、肩膀、胳臂、大腿。伊力哈穆仍然一声也没出。马木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比皮鞭的抽打和肉体的摧残更显得阴森可怖。他把伊力哈穆领进了依卜拉欣的庄院,登上了高高的前廊,走进了大厅。大厅里宾客满座,蜡烛通明。客人们正被过多的酒肉歌给搞得疲倦无聊,马木提把伊力哈穆推到大厅的正中,他喊道:
“谁敢和我耍赌?”
“赌什么?”客人们惊奇地问。
“我有一个小奴隶,”马木提说。由于醉酒嘴里好像是含着一个热鸡蛋,他的话音含含糊糊,“他的身体是橡胶皮做的,而不是皮肉长的。不信吗,我和你们赌!你们随便去拧他的身体吧,他不会反抗,不会叫喊,也不会掉眼泪。一句话,他是不知道疼痛的!如果他有一点疼痛难耐的表示,我输给您们一匹马!如果他不叫不哭不疼,那么,就要把你们的身上的最贵重的东西拿出来!”
“哇耶!太妙了!”“骗人!”“哪有这样的事!”“您真的给一匹马吗?谁作证?”
马木提的宣告引起了一阵争吵和欢呼。有人响应,有人提疑问,有人自荐当公证人。依卜拉欣作为主人,为了提高客人们的兴致,他摘下了左手无名指上的镶着大钻石的金戒指,他喊道:
“我来赌!就用这个!”
在一种兽性的狂喊声中,依卜拉欣走到了伊力哈穆近旁,他的两只眼睛是血红的,他伸出了多毛的手掌,他一把拧住了伊力哈穆的左腮。
伊力哈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往右一拉放到了自己的嘴边,他用力去咬……但是,他没有咬着,手缩回去了。
客人们似乎很满意伊力哈穆的这一举动,这使游戏增添了一点惊险,狼嚎般的笑声震耳欲聋地轰响了起来。
就在这笑声中,天旋地转,伊力哈穆昏倒在依卜拉欣巴依的华贵的波斯地毯上……
往昔的岁月里,很可能这并不是伊力哈穆的全部经历中最突出、最重要的事件,但是,这件事给他留下了这样强烈的憎恨,二十年来,他只要一想起就仿佛听到了那怪兽嚎叫般的笑声,他浑身上下就烧起了永无止熄的怒火。剥削者的横行、野蛮、残暴是表现得这样淋漓尽致;而另一面是被剥削者的饥饿、愁苦和屈辱。剥削者的快乐是建立在被剥削者的痛苦上的这个真理,也是在这一次被他认识到的。二十年来,他为当时没有咬断依卜拉欣的多毛的魔手而遗憾,他立志要不惜一切代价、用一切手段(包括用牙齿)斩断掉这折磨着被剥削被压迫者的躯体和心灵的黑手。
但是为什么,在今天,在解放了的时代,在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在光明幸福的人民公社里,他却从库尔班身上看到了虽然是一点点,却分明有些类似的影子?难道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人蹂躏人的现象还能改头换面地保持下去,即使只是保持一点点残余吗?难道千千万万受苦人的抗争、千千万万革命烈士的鲜血所换来的、拔除了一切剥削制度的总根子的社会主义社会里,还能允许存在哪怕是极个别的这种现象吗?
不,不能!
因为有毛主席!有党!有人民公社!有人民!
在这样的事情上,他能够不激动吗?
是的,我的激动是合情合理的,伊力哈穆想到,然而,在激动的情绪中往往办不好事情,我警告了库图库扎尔和穆萨。但是,我并没有抓住库图库扎尔的黑手。尽管有关库尔班的事情,库图库扎尔的解释、说词和自我辩护都是彻头彻尾的虚伪,但是,我还不能提出充分的事实去揭穿他的谎言。我本来应该先和库尔班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本来应该先做好周密的调查研究,我本应该另找机会和乌尔汗,和穆萨也包括和库图库扎尔分别好好地谈一谈,那样,我就能更妥善,更有把握地处理这个事情。但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结果呢,和库图库扎尔、和穆萨形成了僵局,而另一方面,吓坏了乌尔汗,吓跑了库尔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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