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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5)



  老金见她两眼红艳艳的,眼珠上是血团网。他还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如此地断水使她没了最后的尊严和理性。

  老金慢慢的开始穿衣,喉咙里发出咕哝,一条结满汗茧,又吸满尘土的裤子变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铺边上。他将它拖过来,开始穿。不知是他穿它,还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边,眼瞅着那截烧得拧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么。她对老金扯直嗓门叫:“搞啥子名堂——穿那么慢?!”

  老金忽地停了动作。

  文秀像意识到什么不妙,把更难听一句吆喝衔在嘴里,瞪着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在卖,晓得不?”

  文秀还瞪着他。过一会眼睛狐骚地一眯:“说啥子喽?”

  “你是个卖货。”他又说。

  “那也没你份。”她说。

  立冬那天,文秀在医院里躺着。她刚打掉胎,赤着的腿下铺着两寸厚的马粪纸,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等人招呼他进去。却没有一个招呼他进去。护士们公然叫文秀:“破鞋,”“怀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个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张三趾”。说是他一次枪走火打没了三根脚趾头。张三趾伤好之后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当都换成了冬虫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钱,带起来也轻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脚下开枪的,把自己制成个残废,马也骑不得了,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张三趾走过来,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他递给老金一根纸烟,就进了文秀病房。

  半根烟下去,老金才觉出不对。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门。门却从里头锁了。老金扯开腿,将自己镶铜头的靴子照门上甩去。他“畜牲畜牲”地咆哮引得全体护士都跑来了。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老金被几个护士掐住,嘴里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

  张三趾出来了,人给他闪开道。他一甩油腻的头发,俨然是个颇帅的二流子。他对人群说:“干啥子?干啥子?要进去把队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门,然后又指老金:“老金排头一个,我证明。”

  老金抬起那铜头靴子朝张三趾仅剩两趾的那只脚跺去。张三趾发出一声马嘶。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见文秀房门开着,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在风雪里站了一会。他不将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他便把脊梁对风,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暧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没表情,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把枪摆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说,“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把枪口抵住脚,下巴翘起,眼睛闭上:“这样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噢?”她说。

  老金说:“要得。”

  “我要开枪了——唉,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说:“要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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