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我不是精灵(6)



  我看看四周。他却亮开嗓子对大家说:“抱歉,我有几句话想跟这个小家伙谈谈。”我们离开时竟没人诧异,谁会想到我跟他之间发生故事呢,在他们眼里我太不是个人物了。

  在徐老的书房里,我们坐下约有五分钟了,他才说:“我好几夜没睡觉了,因为我想不出一句话,既讲明白我的真实心情,又不伤害你。你看见了吧,小家伙,你这么折腾我!”

  我欲语,却想起所有的,所有的话我都以那信笺,随那些泪倾尽了,这一刻我的心空得像只桶。

  “你想过我比你大多少吗?”他忽然从沙发上向前一倾脸离我近了许多。“你这么年轻!有一早晨,你会大梦初醒一样发现,你身边的这个人是个老头子,想想看,那时你该多怕……”

  我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他真的如老人那样充满爱怜地看着我,让我意识到我在他眼里那么小、那么年轻、那么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我们这样看着,他微笑起来。你不能想象有比这笑更复杂更丰富的表情了。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你了。”他说。

  我很清楚这点。

  “你也是真喜欢我的画。我明白,没几个女人真喜欢我的画。就像我对她们一样,连想真看一眼都懒得。那么多好心人为我张罗做媒,推得掉我就推,推不掉的,你看,就像那天,她们非要我画不可,我就画;到开饭时间,我就付一顿饭账。事过之后,什么都没往心里去。你是头一个让我认真动了心的,小家伙。”

  我紧张地移开目光。我知道已有了一个结论,无论违我心还是顺我心,它已在不远处等着了。

  他静着。一会儿他叹息一声,将手搁在我的脸颊上:“就这样了吧,”他说,“我只能谢谢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至少眼下我不能……”

  这就是我等的结论了。

  “我们做朋友,做顶好的朋友好吗?”他仔细观察我的神情:“我很喜欢你的信,以后还给我写信吧?等你长大了,可别忘了我。”

  泪水一滴滴从我脸上淌下来。

  “你看,叫我怎么办?我还是把你逗哭了。”他摇摇头,缩回手,仍是那种充满爱怜的笑。“你这么小,让我怎么忍心接受你?……我只能等几年,等你长大些,那时你要是还爱我,还不嫌我老,你就到我身边来吧。”

  我想,他同时也在等自己,等待他的体温,血性,情感都逐一回来。

  他不久到广州开画展去了,我给他写了三封信,他回信说,他开始采集花,那些花在我长大的一天全献给我,我不懂他的意思。

  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对郑炼说:我觉得自己一下长大许多岁,走在画家身边,不知不觉就变庄重,不再想一蹦三跳了。郑炼笑着问我:以后还跟不跟他一块翻墙头走捷径去游泳;还跟不跟他沿着铁道拔苇坑里的茭白来吃;还和不和他去推销橡皮鱼赚几个零花钱?……我淡淡地笑。他又问:记得吗?有次我们一块看电影,太晚没电车了,我们装瘸子想拦下一辆卡车,结果没一个人理会,只有一个卖咸茶蛋的老太叨咕:这么好一对,可惜病了。

  郑炼笑得几乎有些嚣张。我嗔他:去你的。笑完,他问我现在感觉怎样?我说难讲得很: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他说他明白这感觉,还说没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

  快放寒假时,我收到画家的信,说他将路过北京到哈尔滨去参加一个中外美术家的聚会。我兴奋得吃饭掉了几次饭勺。出了饭厅,我慌慌张张到处走,却不知该忙些什么。下课我跑到卫生室,指着脸上一个粉刺让医生立刻治掉它,医生说这年纪脸上不长它长什么。我对着镜子着急,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折腾出个更美的我来。第二天中午,我跑到火车站,按说他乘的那班车傍晚才到。连下几天大雪,天冷得要死,我脚上松松垮垮的旧棉鞋吸饱了雪水变得脚镣一样沉,然而我却舍不得换上我的小皮靴,我用网线兜将它们拎着,准备在火车快进站时穿上它们。

  火车进站了,车里车外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我想他会静静地出现,也许会最后一个走出车厢,他永远是那副矫矫不群的样。

  他看见一个穿淡雪青滑雪衫的影子,头发梳得平平整整,背后结着一根辫子。她那么青春。她不漂亮,但不俗。仔细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仍在惊心动魄地爱着……

  月台上的人走尽了,我想我也该走了。他没来,要么我算的日期不对。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