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男女(2)
时间:2023-03-1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雨川把脸一会儿转向父亲,一会儿转向母亲,没把握自己是否懂了他们。这时门一响,老五走出来。他看看吃饭的一桌人,转身从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一只鸡蛋,进了厨房。母亲把筷子停在碗沿上,听厨房的动静。过一会儿,里面“嗤”的一声。母亲叫起来。 “老五,你看着锅还把牛奶煮扑了?” 没人应声。等老五端着碗出来,母亲探脖子看看:“扑得只剩半碗啦?你够吃吗?” “你怎么这么多话?”父亲对母亲说,脸仍带着笑。 老五很慢地往自己屋走,腰部略微向后让。雨川突然发现高高的老五腰部完全是软塌塌的,塌矮了他一截。 晚上,雨川到楼下去迎候蔡曜,迎了两条马路。见了他,她一脸激动地说:“我今天见到老五了!” “是见到老五还是见到老虎?”他逗她。蔡曜不高,半截柱子似的。雨川小他九岁,蔡曜常顽笑说他在等她的“二十三,蹿一蹿”,蹿足了,看他俩谁穿高跟鞋。 一进院子,见熟人蔡曜便介绍雨川:“我女朋友。”雨川问过他最喜欢她什么,他半秒也不犹豫地答:“漂亮啊!”楼梯上,他们迎头碰见下楼的老五,老五戴顶紫红的羊毛帽,帽子将一些额发压在眉梢,弄得他更像女孩。看见他俩,他眼睛稍微抬一抬,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折,像疲惫或过分瘦削。 “去哪儿,老五?”蔡曜问。 “出去一趟。”老五答。 “还在画你的画?” “就出去一趟。” “你身上有钱吗?” “我吃过了。” 雨川想,这对兄弟的问答多么不对茬。 老五把眼睛往雨川脸上一抬,雨川想回个笑,但已来不及了,他已挪开了眼睛。 听老五远去,雨川问:“你是大毛,小品老二,他怎么成了老五了?” “这故事长了。”蔡曜掏钥匙开门,同时小声道:“回头再告诉你,不然我妈听见又麻烦。”进房就看见父母留在冰箱上的字条,说是俩人让人请出去吃饭了。小品也不在,雨川马上央着要听完老五的谜。 蔡曜没理她,脱了棉袄抱在手上,各屋巡视一遍,核实了的确没人在家,扑上来便抱紧她。雨川知道他熬得不行了,脸躲着他带烟臭的吻。蔡曜把雨川推进老五的屋,按在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床上。天花板上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葫芦,上面雕了些晦涩的图案,用烟熏出了凹凸的效果。雨川被平放在床上,眼睛瞄到旁边一根胶皮管。她忽然对这床上的和老五身上的药味有了多半解释。 “……这是老五的屋!”雨川要挣扎起身。 “别动!”蔡曜说:“这里最安全,就是有人来也不会先进这里!” “要是老五回来呢?” “他?他没关系!他反正没这想头。” “为什么?” “别分神好不好?” 等雨川歇下来,蔡曜拉过被子掩上雨川。被子也有药味,还有种不干爽不清洁的感觉。 “现在讲吧。”她捣捣他。 蔡曜明白好奇心快把雨川折磨死了。 “老五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种肾病,两个肾都衰竭。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十岁,也不能结婚。我妈从不迷信,就迷信了那一回。她听了老人家的话,到老家坟场做了两座假坟,说那是糊弄阎王爷的,好比说:你阎王爷已讨走了我们的小三和小四,就把小五剩给我们吧。我弟弟这么着就变成了老五。” “他从小就知道他活不长?” “弄不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插队落户,他赶了个尾声,他的病本该把他留在城里,可我爸当时几乎包圆了所有的坏头衔:反动作家、暗藏特务……所以他还是去了农场。那算是比插队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说他没用,废人一个,就撑着干,他的病就在那时恶化了。我妈到处给人作揖,才给他办了‘病退’。我连夜骑车到他们农场,又骑八十里把他驮回来。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绳子把他捆在我身上。从那以后,他住医院时间比住家时间还长,还挂过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记。从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体弱的人都内向。我当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他的日记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补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没料到他对自己那样明白、客观,理智之极。有一页,他写着在三十岁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万里、写一本书、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