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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男女(10)



  雨川想问:“你知道自己有过失还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干没干那事?”他却匆匆走开了。腰仍塌着,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换夜班,白天闲在家。又是全家轮番去敲那扇门,叫“老五!”雨川听出这惯例的呼唤走了一点调。腻烦和鄙夷成了这调的主趋势。

  直到母亲摆开午餐,他仍未露面。母亲想想不对了,贴在他门上连着叫。听得父亲也慢慢从餐椅上站起。偶然地,母亲发觉门并没从里面拴住,便一推。屋空着,屋里除了老五的气味,什么都没了。父亲一下跌回椅子。

  老五走了,没留一个字,几日后那笔钱被找到了,装钱的信封卡在了两层抽屉的隔板上,似乎是因为抽屉被塞得过满的缘故。小品看看两张一百元钞票,说它们好像是原来的两张。雨川觉得人人都在玩味那个“好像”。

  老五没有回来过,尽管他回家也不必住进那间储藏室了。小品搬进了学校的宿舍,蔡曜分到了房子。父母为平息一点疚痛,把小品和雨川曾住的屋布置起来,一厢情愿地称它为“老五的屋”。

  但全部关于老五的信息就是书店一只角落里摆着的几册有关岩画的书。雨川隔不久去看看,有没有人买它们。从来没人碰过它们,它们新新地旧了。

  父亲动了灵机,给出版老五书的那家小出版社打了个电话,问作者的地址。

  “他没有住址。”答话的是责任编辑。

  父亲有些恼地捶捶桌子,似乎他的威风能从电话线传过去。“请你一定设法找到他的住址。”雨川的心动了动,想,父亲毕竟是父亲。她强词夺理地推延婚期,只为心里一个神秘的期待。这时仍握着电话的父亲说:“说吧,我听着——”渐渐地,他耳朵开始躲避听筒,渐渐地,两行泪从他眼角滴下来。

  老五两个星期前病故在一家地段医院里,他所有的稿酬都付了医药费。他没给这个家庭留下什么,但也没带走什么。

  婚后不久,蔡曜在一次酒醉后哭着对雨川说,他与另外两个女人开始姘居。哭后又笑,抚着雨川淡淡的、失神的眼睛,问:“你知道老五给我刻的那些闲章里,我最喜欢哪个?”没得到她的理会,他自答:“无非男女”。他说他将这枚章盖在他所有的小说上;所有的描述人间悲欢离合的小说上。祸根就是这四个字:无非男女。他瞪着一对眼,脸上的笑有些傻:“老五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去过,就走出来了。”慢慢他在越来越没逻辑的感慨中睡去了。他每月总这样大醉一场,讲些真话。

  雨川轻轻拿开他搭在她脖子上的手。灯朦胧得像一蓬记忆。睡熟的蔡曜也有了张撮紧的嘴,陡然削下的面颊。醉意使他整个人出现一种老五式的温柔。

  起码老五每月会活一次,活在她眼前、她怀里;活在他血缘兄弟醉时的温柔中。

  雨川眼一抖,两行泪急雨一样流下。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

  38.小珊阿姨

  小珊阿姨一个人过。一个人去买几两肉,几十根菜,一疙瘩姜大小如足趾。一个人将向里的筋筋瓣瓣剔净,将韭菜一根根理齐,洗个十遍八遍。之后她一个人开始将肉细着均着地剁,剁得缓急有致,听上去像捶小鼓点。于是有人听听便会说:“小珊一个人还不省省心,费那么些事包饺子,不就她一个人吃嘛!”若久不听小珊阿姨的小鼓点,人也会说:“小珊一个人过得到底马虎,老长时间家里连烟都不冒。一个人,总也得吃吧?”

  远远瞧小珊阿姨走过来,林荫下歇凉的人嘀咕:“瞧她这身条,岁数怎么不往人家身上显啊?”

  “你没凑近,近了她也不经瞅啦。天天去什么芭蕾舞训练班蹬踏,身条敢不好吗?”

  “再蹬也不中用啦。小珊怕是有二十年没上过戏了吧?跟六七十的人聊,时不时他们还会聊到程小珊当年的红劲儿。那些年她一年要上四五个片子,脸蛋子都上了花露水标签儿。”这时小珊阿姨已逼近,人便来不及似地鼓动小推车里的孩子:“叫哇——叫小珊奶奶!”

  孩子们立刻一片呀呀声:“奶奶好!”

  小珊阿姨俏皮地扬扬眉。其实她很不肯做他们的“奶奶”。就像曾经我们这辈人认真拍了她好些年马屁,她才对“小珊阿姨”的称呼认了账;那时小珊阿姨刚离婚,搬到我家对过,和我们做对门邻居。一个长相很好的男人敲着小珊阿姨的门边,从一楼伸出一个女人头,对那个人说:“多敲会儿,小珊在家。刚才还听她的高跟鞋在我头顶上跺。”男人羞答答起来,反而跑开了。过几日,换了另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来敲小珊阿姨的门。小珊阿姨从未把这些“是非”们放进屋。她不傻,才不会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名声白搭到这些没用的漂亮老少小白脸上。她曾经教诲我妈,那时我妈刚出高中开始在电影界忙着跑龙套。她说:“要想做女演员,首先得削发为尼。我这人只对演戏认真,其他的,我保持着自己六根清净。”她的清净终于惹得她丈夫不愿体面地嚷得满世界都听见:“你他妈的程小珊——你那百十张笑脸有一张是给我的吗?你不洗衣不做饭不生孩子,要想跟你上床,老子先得变成个导演,对吧?!……”事后小珊阿姨对人说:“他是个流氓。我真纳闷如今流氓都不叫流氓,全改叫作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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