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手笑沙鸥(76、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8)
时间:2023-03-18 作者:王跃文 点击:次
但孟子轻视感官的“命”,却极端重视心灵的“人性”。孟子说的人性,并不包括与人本能的肉体需要,而独独指人性之“善”,即所谓仁义礼智四端。他认为惟此四端,人才区别于禽兽。这是人的高贵优越和独特之处。“命”与“性”虽然都是先天的,但肉体感官的需要是“小体”,单纯追求“小体”的满足是小人;而仁义礼智是“大体”,追求“大体”则为大人。所以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孟子极其强调人的个体对理性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张“舍生取义”。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于是孟子作了选择:义重于生,性高于命。孟子眼里的灵与肉虽不是水火不容,却是轻重判然。从孟子开始,中国哲学便走上一条重灵轻肉,直至存天理灭人欲的道路。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人的欲求产生于匮缺。孟子重灵轻肉,重性轻命,难道是因为他的肉体生活没有产生匮缺的缘故?孟子生于约公元前371年,死于公元前289年,活了82岁,在那个时代是相当长寿的。这也许同他肉体的世俗生活优裕有关?孟子虽然也曾周游列国,推行王道遭到冷遇,但齐宣王对他一直优待有嘉。他和天下鸿儒齐居稷下学宫,齐宣王专门为他们开康庄之衢,高门大屋,相当尊宠。孟子的膳食自是不错,甚至可以选择于鱼与熊掌之间,营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由此可见,他的肉体很好地承载了他养其浩然之气的使命。但是,他好像并不感激自己的肉体。 孟子的同代学问家庄子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虽然他有时靠借米度日,有时以编草鞋为生。他做过漆园小吏,可是没干多久就归隐了。显然,庄子追求的不是物欲满足的快乐,不是肉体感官的快乐;他的快乐恰恰是要忘却肉体,泯灭肉体感觉。庄子的快乐是在宇宙间的逍遥游。他的逍遥游有“有待”与“无待”之分。“有待”的逍遥游就像那只大鹏,翅若垂天之云,一怒而飞,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何等的力量与自由,可谓逍遥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必须“有待”:它的飞翔依赖于海啸带起的大风。所以大鹏的快乐也只是相对的快乐。 义哲学家拉美特里。拉美特里给自己改名为“机器先生”。他如此描述自己:机器先生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德行。一切都是肉体,一切都是物质。拉美特里原是一位军医,因为患上一场热病,摇身一变成了享乐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许疾病有助于哲学家了解肉体,或者说病狂往往催生哲学家。拉美特里病中发现,思维能力仅仅是肉体这个机器结构组织产生的一个结果,而肉体完全是物质的。拉美特里的原理非常简单:人是机器,宇宙中惟有变化多端的物质。拉美特里自从有了自己的哲学,便肆无忌惮,出言不逊,纵情享受肉体快乐。他别出心裁,用鹰肉代替鸡肉,加上猪肉和生姜,又塞进一些变质猪油做成馅饼,最后因为消化不良而一命呜呼。拉美特里死得真像个哲学家!《杨朱》篇里还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管仲回答,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显然,管仲认为所谓养生,就是要满足耳目鼻口身体各种感官欲望,美声美色,美味美服,总之要恣欲纵行,否则就是“壅”,“阏”,就是对生命欲望的压抑和虐待,就只有痛苦烦恼。如此活着,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万年,又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不如纵情享受,及时行乐,去掉烦恼的根由,熙熙然等待死的到来。这样,哪怕上只活十年,一年,一月,一天,也算是活过了。管仲对晏婴所说的养生,就是简单赤裸的肉体享乐。生命的本质只在于感觉,享乐就是道德。生命通过肉体欲望的满足获得自由。这就是《杨朱》里面管仲的人生哲学。管仲对晏婴说了这一番养生的大道理后,问晏婴道: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那么你死后又该怎样?晏婴一通百通,马上回答道说:死后就无所谓了。既然死了,人还能怎样呢?烧掉也行,丢到河里也行,埋掉也行,暴露在外面也行,用柴草裹着弃之沟壑也行,衮衣绣裳装进棺椁厚葬也行。管仲高兴地说:生死之道,我们都已进一步地领悟了。同样,《杨朱》篇里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也是虚构的。公元六世纪郑国著名的政治家子产治国三年,成绩斐然。可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是一个酗酒,一个好色,臭名昭著。子产痛心疾首。有一天,他郑重地找他们谈话。子产说:人之所以比禽兽高贵是因为他有智慧,能思考。智慧和思考使人有礼义。一个人,只有守礼讲义,名和位自然会来找他。如果只是任情而动,耽于嗜欲,他的性命就危险了。子产的哥哥弟弟怎样回答的呢?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善于治外的人,还没开始治外自己的身心就已经痛苦。善于治内的人却因为听从自己的内心,不矫情地迎合别人而身心安逸。所谓“治外”,使人守礼讲义,不过是为了迎合世俗,是“从人”,这种道理也许可以在一国之内推行,但未必符合人心。如果像我等,任其自然,顺从本心地活着,不但可以推行天下,连君臣之道都无用武之地,都可免了矣。子产听后木然。应该说,《杨朱》所表达的思想,实际上就是魏晋名士们“越名教而任自然”生活的开端。《列子》一书,其实就是魏晋人的作品。魏晋时代,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风流蕴藉率性任情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