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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达(7)



  阿曼达并没有马上走进来。她平平稳稳脱下白运动鞋,用穿白棉袜的脚把它们轻轻踢到墙根,踢踢齐。然后她走到客厅里,一步一步的,像个迟到的学生而整个教室都静止下来,看着她。韩淼和杨志斌就那样静止着。

  阿曼达问杨志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听说可以,便坐下来。坐得很成方圆的,端正齐整地盘起两腿,两个溜圆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几上。韩淼想在弄出分晓之后再去图书馆。楼里传说着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只奇肥的蟑螂放在小个子男人的咖啡里,并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进去寻死的。楼里人还传说小姑娘的亲生父亲确是那个老香港厨子,每次来看阿曼达和波拉时总拎一摞外卖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满海鲜或肉食。

  阿曼达把那个蓝色笔记本打开,纸面爬满黑色、蓝色、红色的中国字。一个字重复好几十遍,下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顽模样,无知无畏,偏旁部首都给肢解了。

  韩淼用中文问每星期上几次课,杨志斌顺口就答:“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韩淼立刻转脸去问阿曼达,这回是英文:“每礼拜几堂课?”杨志斌看着专注地在簿子上画字的阿曼达,心想:完了,她的回答很可能与自己不同。阿曼达却仰起脸,无邪之极地朝韩淼看着。韩淼把问话重复一遍,眼盯死杨志斌,让他无法与阿曼达攻守同盟。女孩说:“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她以英文一字不改地复述了杨志斌的回答。他想,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的默契,而不是巧合,便是太珍贵难得了!

  女博士兴致与狐疑都消沉了几分。她问阿曼达要不要喝水。女孩说:“有可口可乐吗?多多的冰!”韩淼给她毫不推让的爽气弄得一恼,同时也一乐。这么大的块头枉长了,脑筋如此简陋。进厨房去拿饮料之前,韩淼对丈夫摆摆下巴,让他也来。

  杨志斌一进厨房,她便关上门,问道:“付你多少钱一个钟点?”

  杨志斌说:“咳,再说吧。我闲着也是闲着。”

  韩淼说:“噢,钱没说定呐?!”她神情姿态里出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锋利。他想,这就是妻子未来的样子了,一个绝不让自己客户吃亏的女律师。韩淼从冰箱取了听饮料,又去取冰块:“我就知道这女人早晚要祸害到我们家来!还好没付你钱,现在你就去给胖姑娘下课。现在就去!”

  他眼巴巴看着妻子,走投无路地进进退退,忽然说:“波拉不是帮你买过两张特廉机票吗?”

  女博士说那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从此便给这女人插进一只脚到家里来了。这楼二十四户,各色人种,哪家没她插的一只脚。韩淼对这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女人本事的女人小瞧透了。她手指点着杨志斌说:“你等着,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她拿一个玻璃杯盛上冰,抓起可口可乐就去了客厅。他跟了出去,也觉得韩淼说的“不会有什么好事”似乎说中了什么。他和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有“不是好事”的征兆。

  以后的两个月里,楼上女孩阿曼达每星期六上午来跟他学中文,学毛笔字。韩淼照例去图书馆,也照例中途折回来两三趟,不是忘了眼镜就是忘了钥匙,有次实在没什么可忘的,便闯进来拿起门后挂的雨伞。他懂得韩淼是为他好,也为她自己好。护着他不让他落入波拉的圈套(韩淼说她开始以为小姑娘阿曼达不过是她母亲的一个圈套)。

  一天下午杨志斌在洗衣房里碰上波拉。她说阿曼达每天下午放学后去给四楼的一家看孩子,挣了钱来上杨老师的课。杨志斌感动得哑了,半小时后才恢复了语言功能,将英文句子在心里结构了又结构,咬文嚼字地对波拉说:“是鄙人荣幸。”

  波拉瞠目微笑,不知他指什么。他以为这句话仍不够正确,想重来一遍,记忆里的词汇却流散了一脑子,怎样也捏不出个把句型来了。波拉看他的样子好玩,那么大个子会羞涩成这样,手便抓住他裸露的小臂,看着他眼睛说:“那天夜里的事,谢谢你保护了我们娘儿俩。”

  韩淼说她决定搬家了。地方她已看好,在太平洋高地的脚下,但说起来可以告诉人家“我们住在太平洋高地”。那是居住的一个名品牌。据说那里的某一面墙上偶尔出现三两笔涂鸦,立时就会有人打“涂鸦热线”去检举;那种惊动好比在别的区域发生枪战。杨志斌听说此区的房租昂贵,便问韩淼看好的那处租金是多少。韩淼捋一把他的头发,笑笑说:“你就甭管啦,你操心也没用。”杨志斌马上明白,他每月的三位数工钱原本是不能蒙混过妻子的知晓,无法避免她心里的感慨抑或怜悯的。他托在韩淼颈下的胳膊渐渐僵冷。事实上是韩淼把近六尺的他搁在她的翼下。于是韩淼张开翅翼护着暖着六尺男儿杨志斌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怎样也挥之不去。它成了他亲近、爱抚妻子很大的一个打扰。起码这天晚上它很打扰他。又进行不下去了,那个“不行”向他全身输散着一股麻痹,他就只好无进展地搂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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