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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神话与历史者的一家(2)



  我们的母亲从那天早晨上溯十五年的秋祭的前一天,也是一张浓装艳抹的脸堆着微笑,分别向道路两旁的人弯腰致意然而步子却是毫不放慢地到峡谷来的。第二天在三岛神社院内的临时舞台上,她一个人又唱又说,又表演有故事情节的舞蹈。那天她的表演是不是很受我们当地人的欢迎,她被赶出峡谷的时候我才三岁,无法推测,但是秋祭节日一过的那天傍晚女艺人就去了河下村,过了一段时间再来峡谷要在这里定居下来时,我们当地人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或者也许因为她回到峡谷来的时候人们早就知道这位女艺人和父亲=神官之间的关系了。不过她在峡谷定居下来之后却是自谋生计,似乎并不靠父亲=神官的帮助。我们邻近各地的节日聚会她一定是每请必到的,即使本地哪家的喜庆日子她也前往表演,总之她是我们当地唯一的一个职业演员。不仅如此,谁家有宴会请她帮忙她也到,这样,她的家也就像个样子了。她在峡谷最低的地方有了她自己的房屋,也做些酒菜接待那些年轻人。总而言之她的谋生之道很多,然而却总是不失欢乐地过她的日子。

  父亲=神官半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到女艺人家去的时候,不仅不注意周围情况,恰恰相反,而是似乎大喊大叫地说他要从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回他最低处的家。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正在倾注全部心血研究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于是便把自己和神话与历史中已经巨人化了创建者们等同起来,作为自我勉励的缘故吧。尽管父亲=神官魁伟的肉体里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一丁点的血缘关系也没有……

  我们当地的三岛神社,因为“自由时代”告终,藩镇下令强制改为新的机构。因为“自由时代”之前除了把破坏人当作守护神供奉之外,其他的神都是不必要的。所以,这样建立起来的神社到了明治维新以后,大日本帝国的信教体系,就得由最具体也是最底层的神官来执行了。父亲=神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一个外来人到我们当地就任神官,然而到任之后他却比生于峡谷和“在”的任何人员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着迷。从此以后他就为了研究它而倾注了他毕生精力。我们当地的老人们看他这般着迷的精神,也就对他渐渐地敞开了心扉,不过,原本这神话与历史是封闭在峡谷和“在”的,泄漏给外部世界的人,甚至被看作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叛徒。父亲=神官既然最佩服的首先是我们当地的内部规矩与原理,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即使他自己也不允许公开发表,因此,他作为一个研究者也就不能不为此而感到极大的郁闷。

  起初我几乎没有把他看作父亲的心情,只是在路上见上一面的这位父亲=神官,有一个异乎常人的魁伟身体,有一张缺少平衡的大脸,显得咄咄逼人的怪模样。看他那副模样,也许让人觉得他的忧郁来自他本身。父亲=神官从那时起看起来就像个老年人,如果让我现在说一说三十年前对他那壮年风貌的印象,那么,我的话有些过了头,那简直像一条外国种的大狗。他那些不管什么都是一律满不在乎极其生硬的举止,如果和他熟了以后再看,甚至感到有些惹人哀怜的好感,但就总的印象来说却是让人感到凶恶的。浓而且长的眉毛,两只金鱼眼睛,下面厚而肿胀的泪囊。粗而弯曲的鼻子,稻草那么粗的灰黑胡子下面是一张大嘴。那嘴之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并不仅仅由于我是他的儿子出于实感,主要是因为他半夜里喝得酩酊大醉张着那血盆大口大肆咆哮,那咆哮声震峡谷,让我们当地的孩子净作恶梦。

  妹妹,我之所以不光称他为父亲,而称他为父亲=神官,因为他是个外来人的神官,这样称他更合适,而且关于他的传说就是让孩子们作恶梦。这位父亲=神官边喊边走的时候,据说他那两只眼睛闪着蓝色的磷光。而且这恶梦的发生也是有根据的。父亲=神官的祖父,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是漂泊到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一个小城市的露西亚人①。这位父亲=神官咆哮着去峡谷最低处的家,和住在此处的女艺人生了五个孩子,这些孩子们的名字都用了露西亚的“露”字。长子叫露一,次子叫露二郎,我们这对孪生兄妹的名字简直就难以区分,我叫露巳,你叫露己,我们的弟弟叫露留。即使峡谷里沿河那条很短的商业街上,“征露丸”的广告牌和“大学眼药”、“眼镜牌鱼肝油”的广告一样特别显眼。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全国人民对露西亚的感情。父亲=神官的意图是和全国人民的这种感情对抗,所以才给孩子们起来这类名字。然而,妹妹,我以为这并不是因为父亲=神官爱他那四分之一的露西亚血脉,而是为了抵制那四分之三的日本所作的姿态。这种抵制的主要内容,全都表现在我小时候都觉得可怕他那大狗一般忧的脸上。不过,随着他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深入研究,父亲=神官的忧郁却成了转化为研究的精力的动力。因此,他在社务所的研究生活就不是单纯的忧郁了。因为,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创建之后,“自由时代”那是不用说的了,即使重新划归藩镇之后,也只是一半属于大日本帝国的时候,仍旧是一个蕴含着对外部世界坚持否定意志的共同体。至少到五十天战争为止,终于由国家军队插手把它破坏之前,那意志是非常坚定的。被忧郁和热情纠缠着的父亲=神官埋头于研究,白天出来散步的时候低着他那足以使孩子们害怕的过分劳神和忧郁的脸,半夜却醉得大肆咆哮。妹妹,父亲=神官最大的忧郁,即使在他让我将来撰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为此而对我实施斯巴达教育,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而坐在神社前殿上,从而找到了排遣渠道,但是在这之后他的忧郁并未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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