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和“黑暗中的神”(20)
时间:2023-03-13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这位导演似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说的。妹妹,这时我暂时屏声静气而且有意识地欣赏导演那略显疾促的呼吸,我们在沿运河的供游人散步的道路上漫步。 “我在第一起农民暴动的处理阶段,并没有觉得龟井铭助把复杂而深沉的人格展现出来。但是,正如我在同诸位演员所说,他在第二起暴动所起的作用,以及受去世的铭助影响而举行的第三起“血税暴动”中,那是谁也无法否定他那独特的风采。我们当地称他是一顶高帽子就足以使之得意忘形的那种人,他发挥了令人难测的才能,他善于推广运用自如的战略战术,使掌握他这种战略战术而战斗的农民终生用不尽,使它彻底地活在他们的心里。” “不过说龟井铭助喜欢戴高帽子可不大对头,是不是充其量不过是无政府主义才子而已?我虽然是搞戏剧的,但是我可不因为他是农民暴动的领导者就把他当作喜欢戴高帽子的人,也不把他评论为演技派。你也说过,调停第一起的农民暴动时,“自由时代”干脆告终这一事实本身,对它就有各种各样的批判,但我以为那是败北主义。” “如果我们这块土地上依然是‘自由时代’,还照旧走那条封闭下去的道路,那就会使一千多暴动的农民全被待机于藩镇境内的洋枪部队消灭干净,然后我们当地的战斗团再消灭获胜的追踪队残余人员。但这种事现实中能做得到吗?龟井铭助当然看得出这根本不可能,所以断然下定决心结束这‘自由时代’。这种情况之下你还能说是败北主义吗?铭助把我们这块土地编入藩镇权力管辖也是被迫无奈的,后来证明也只有这么办才行。当然这并不是说未来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再前进一步,联系后来发展到第三起暴动的历史脉络,就不能不说龟井铭助政治上的判断是极为出色的。就‘自由时代’的结束来说也是如此,在这之前多年来我们这块土地只是个荒村僻埌,处于藩镇权力之外,以那种方式编入藩镇,仅就概不追究以前的责任这一点来说,导致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恰好表明龟井铭助的外交能力卓越么?而且,铭助一旦站在反权力一侧时,他的实践也十分干脆利落。第二起暴动的圆座垫形状的旗帜,现在仍然保存在新制中学里,你大概看见过吧?” “我对于圆座垫式的扁圆状,因为前不久才知道外界称我们这地方为瓮村,所以曾经再一次思考它。我认为龟井铭助肯定知道‘瓮’这个名称,对于这个名称暗喻的内容,他的理解也和我们当地人完全一样。虽然人们称之为圆座垫形扁圆状,但不是圆座垫形的。这一点,和别的地方暴动旗帜上所画的圆垫形扁圆状是不同的。我注意了,那是瓮状的。把圆座垫扁圆状的村名画成圆环,是为了招引暴动的人,这大概是为了表示平等地分担责任吧?但是龟井铭助的扁圆形上,在圆圈的周围写的村名里,暴动口号的结尾处明确地写上吾和地的村名。没过多久,龟井铭助受到藩镇权力特别追究,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毫无警惕地写上村名,这是为了什么?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但是把群起暴动的各村村名排成瓮的样子,其中把我们的地名包括在内,我是通过瓮棺的暗喻理解的。这是铭助再度向自暴自弃的农民夸示冥府的力量,幽暗的力量,企图以这种形式激励他们。这样一想,就找来怀有这种构想的人所写的自白书读了一遍。但是这些东西无非是毫无丈夫之气,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正式参加了暴动党徒一伙,自己前往集合地点时,集会已经开始了,等等,只是反来复去地哭诉这些话而已。” “你说的这哭诉式的自白书,在他一生的经历中,就写这个东西的时间来说,这样陈述是不是最合适?可是进了监狱他的风格大变,和以前是完全对立的,写下来的全是强而有力的话。那是一封极秘密的信,要求用枪武装的人们风涌而起,向我们这块土地进军。此志未遂他就死在狱里了。在给你的祖先当时他的家属的信上,他发誓说,如果自己死在狱里,肉体虽死然而灵魂仍留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决不升天。实际上,留在地上的铭助的灵魂指导了第三起暴动,而且,因此终于使三起暴动无不具有重要意义,这样说决非荒唐无稽的话……” 解决第一起暴动的时候,对于农民提出的要求,藩镇权力只接受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暴动提出的所有根本性问题,没有成为藩政改革的方向。然而对于这次暴动持温情的一派,后来终于失掉势力。而且,站在他们一边的藩镇头领最终被命令隐居于江户①一带。这位藩镇头领在任期间曾把龟井铭助请到城里,就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文化水平,发表了一通滑稽话。铭助煞有介事地讲的一番话是这样的:“悄悄地定居在盆地的祖先,是长曾我部②的遗臣,都是深受相应的文明薰陶的人,在长期同外部世界隔离的生活之中,文化上倒退了。照那样子生活下去,我们恐怕要退化到猴子那种地步。因为藩镇宽大为怀,把我们拉回到文明世界里,实在值得感谢。虽然太晚了,好在没等到退化到最后就给拉了回来,真是帮了大忙。我们跟藩镇老爷以及高官们要求接受我们,可是费了大事,辛苦备尝啊。为了迁就盆地上文明退化的人们那种水平,实行语言简化方案,规定专人负责,让他当作终生事业干下去。本来,完成的简化语言为数不多。比如说,狗称作‘汪’,猫称为‘喵’,天上飞的都叫‘波波’,水里的全叫‘突突’。这种简易语完成的时候,三岁童子能说的话之外全都放弃,我们的语言先实行最单纯化。但是山坳里的百姓们还是需要更复杂更多的语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