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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自墨西哥,向时间的开始前进(14)



  我今天讲的课是从《日本书纪》①里选的一段,我已经预先把它写在暗绿色的黑板上了:——

  伊奘诺尊、伊奘冉尊立于天浮桥之上,共计曰:底下岂无国欤?逎以天之琼(琼,玉也。此云努)矛,指下而探之。是获沧溟。其矛锋滴沥之潮,凝成一岛。

  ①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等人编辑的现存最古敕撰历史书,成书于公元七二○年。共三十卷。从神代起,到持统天皇十一年八月为止(公元六七九年)。此书为编年体的正史,完全仿照中国史书的写法,除歌谣部分之外,全书几乎近于纯粹的汉文。为日本占代史最重要的资料。乃六国史之一,原文为《日本纪》——译注。

  因为我的课也包含了日语教学的课,所以我先把作业写在黑板上再用日语读它。自称决定专门研究伊斯兰教之前也学过中国话的雷切尔,这时候把像玩具一样的粉红色角质镜框的眼镜拿出来,不得不反复地看她根本不可能解读的日本化了的中文。然而玛尔塔今天为了表示对我非常关心,不顾困难也不嫌乏味,把这《日本书纪》的一段开始往笔记本上抄。这样一来,我就不能立刻读那课文了。于是雷切尔看到我在课堂上逡巡之态,显得有些发火而注视着我。这时她发现我的踌躇是由于玛尔塔的行为引起的。结果呢,妹妹,这可就不简单了。她对玛尔塔和我皱着眉头,表明她内心对于我俩有一种伦理上指责的感情,并且流露出攻击和嘲弄的神态。玛尔塔那长着闪闪发光的朽叶色汗毛的卵形脸甚至有此变形似地写她的笔记,因为那课文对她来说只靠已经掌握的知识不能透彻地理解,但是她依旧认真地记下来。我看得出那是明显地有意讨好于我,但是,妹妹,我不能妨碍她,我只能感到那是纯真的好意。当她顾不得露出跛足的毛病跑上前来时,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不得不收住脚步,我不能不表现出正在等待着她似地看着她。然而这是玛尔塔有意识地向雷切尔挑战。雷切尔的琥珀色眼珠,有些发红,而且范围越来越扩大,仿佛有一团火烧了起来,等我就玛尔塔写的一行汉字那一段开口说话时,我就看到玛尔塔无所忌讳的少女一般的脸上表现出遗憾的失败感。

  我首先说:“伊奘诺尊、伊奘冉尊说的“底下岂无国欤’这句话,我以为你们一定感兴趣。因为,这两位神所根据的只是现在他们站立的天之浮桥上面,底下不可能没有国。这难道不是和你们西方各国的神话能够对比,提示了宇宙论式的上与下么?”

  但是,妹妹,雷切尔立刻就抓到了提出异议的把柄。

  “教授如果特别把这一段作宇宙论式的评价,那么,从《日本书纪》中只把这个问题仿佛认为有绝对价值似地提出来,是否妥当?”雷切尔用她的母国语英语单刀直入地提出质询。她说:“倒是也应该从《日本书纪》别的地方,引用同样表示宇宙论式上下的例子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吧?教授!这样的表现,《日本书纪》中别的地方,或者别的变异上也出现过么?如果说“某书”上有,那也行吧?”

  妹妹,雷切尔把我弄得很惨,所以我必须重新讲今天这堂课。就连玛尔塔对我的态度,也表示她赞成雷切尔对我的批评。妹妹,你不以为我在墨西哥的这份工作也够相当麻烦的么?本来,我的女学生们对于我这天上的课为什么引用《日本书纪》上神代部分,同时还说了那些话,我的动机是什么,她们是不会理解的。当然,我自己的主题,也就是作为一位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只能为了隐蔽他的主题而倾其全力地进行两小时的讲授。我真正必须写在黑板上倒是下面一段:“及至产时,先以淡路洲为胞。意所不快。故名之曰淡路洲。”

  我对于居然以这样奇怪的原由而命名的胞之岛,这个“胞”是南西利伯斯岛、巴里岛、苏门答腊,都相信那是所生婴儿的哥哥或姐姐说淡路二字和“吾耻”二字同音,说它是令人憎恶的岛,和《古事记》上说的用芦苇船载着顺流漂流下去的“畸形儿”对照起来谈,从而弄清楚它,才是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最希望的。和芦苇船一样,“吾耻”也和我们当地有直接关系。妹妹,用不着我对你说,自从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以来,常常套用不同的汉字,也常常一贯地用这种套用的汉字指称为我们当地地名。

  有记录可查的大日本帝国公认的地图上,首先标出我们村的汉字名称是毫无意义的三个汉字“吾和地”。如果读起来确实理解为“吾等和和美美的土地”,还有其一定的意义,然而它却使人感到这是加上去的虚假意义。住在吾和地村的人们,就像他们呈报于明治政府的户籍登记全是虚构一样,对于他们的村名吾和地,对于外人还是为了隐蔽真名套用谐音的汉字。但是,好像互为补充一般,我自从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之后,觉得我们当地人套用汉字写我们村名的非常之多。自从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以来,他们用谐音汉字就更多种多样,甚至使人感到这简直是开玩笑,夹杂着许多莫名其妙名称。例如:泡志、粟爷、淡死、暗鹫、安端、安破纸、泡血、不会、不媾、吾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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