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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香之母,无伤不香

  我在密林中跋涉,探寻不知名的香草。这是印度洋上的一个小岛,以盛产香料闻名于世,俗称香岛。突然从香草丛中冒出一位老媪,脸色黝黑,皱纹密布,整个面容没有任何水分,简直如雷火焚烧过的焦木,我被骇住,以为碰到树妖。

万香之母,无伤不香
 
  近乎苍白的手心里托着个小瓶子,对导游飞快地说着什么。听完老媪的话后对我说,老人家说她有一些香料,问你要不要。
 
  我极力隐藏住被袭扰的惊愕,出于礼貌说:“什么香料?”
 
  导游将我的问话翻译过去。老人的表情变得敬畏,掷地有声地回了句。导游转脸对我说:“她说这是一切香之母。”
 
  拧开瓶盖,凑过去,果然,那些貌不惊人的树皮样的灰绿色颗粒,散发出无比奇异的芬芳。我好像碰到了一个熟人。
 
  回到北京后,我终于想起来,我以前是闻到过这种香的。这香氛,来自沉香。
 
  沉香树多是乔木,当风树的表面或内部形成伤口时,为了保护受伤的部位不发生腐烂,风树会紧急动员起来,驱动树脂聚集于伤口周围,以疗治创伤自保。累积的树脂浓度达到丰厚的程度时,如果将此部分取下,便成为可使用的沉香。
 
  以往,沉香是天意的产品。那些含有沉香的母树,寿数到了,倒伏在地,经风吹雨淋之后,能够腐烂的木质都消失了,剩余的不朽之材,就是含脂的沉香了。
 
  沉香是甜美的,但取得沉香的方法,让人惊心动魄。由于自然界野生的沉香极其稀少,庞大的需求和高昂的标价,让人们等不及大自然的时间表了。既然沉香来源于风树的伤口,那么,如果人为地让风树受伤,沉香的产量岂不大增?据说最先是越南人发明了这方法。风树如有知,必椎心泣血。
 
  风树是沉香之母。它所结的“果实”虽富可敌城,但母树并不娇气,红壤、黄壤或是沙地上都能生长。香师问我:“如果是特别肥沃,富含深厚腐殖质之地,你觉得风树结香若何?”
 
  我说:“那自然是结香又多又好啊。”香师说:“不然。沃土之中,风树长得较快,但结香不多。荫蔽度大的地方,水分过于充裕,结香也很慢,甚至干脆不会结香。唯有在瘠薄的土壤上生长十分缓慢的风树,虽然长势很差,但利于结香。”
 
  我十分惊讶,说:“当真?”
 
  香师说:“比如在广东某地,有白木香树生长了50 年,树高超过三丈,胸径一尺以上,虽然多次接菌种,就是不结香。但同样的白木香,在贫瘠的黏土里,虽生长慢,其貌不扬干瘪瘦弱,反倒结香多,油脂多。香的质量也好,香气浓烈。”
 
  香师问我:“你可知道在野生的沉香中,哪一处结出的香最好?”
 
  我说:“不知,望告。”
 
  香师说:“是以风树在雷闪劈裂的断口处结的香,最是极品。”
 
  我说:“为什么呢?”
 
  “因为此乃天火烧灼,伤口既不会腐坏,又能高度地刺激风树用最大的力量来分泌树脂,天香啊。你要记得,风树无损不香。”
 
  此刻,我对沉香的感受极为复杂。不言而喻,它是人间香氛的极品,但摄香过程如此残忍,简直就是杀象取牙。
 
  无损不香,风树如此,人间又何尝不是这般!多少精彩是自苦难中着墨,多少旷世奇才要在悲怆中诞生。
 
  我自认为热带雨林中的神秘老媪所售的万香之母,就是沉香。为了粗线条地验证,我把它取出一点儿,轻轻放入一碗水中。它立刻像金属屑一般笔直地坠下,毫不迟疑。我把它打捞出来,只有火柴头的三分之一大小,依然无可遏制地香着。
 
  我想这一小瓶沉香,应该是雨林中的风树天然形成的。那老媪,相信草木皆有灵魂,她只取了一点点香屑来售卖,将沉香母树受到的袭扰降至最小。愿这种淳朴的方式能天长日久地保持,使人与万物共生共谐地存在。


    作品集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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