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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家的广岛(5)



  “直到爆炸之前,我没用过一次药,身体渐渐衰弱下来,去年12月终于作了肝脏和盲肠的手术。结果,知道胰脏也不好。适逢太田川放水路的工程重新开工了,市营电车要在那里通过,谁也不得不离开工地。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寻死,可又想这样死也太没价值。我这样劝诫自己,于是就改变了主意。”

  后来他的老伴死了,身边唯一的亲人患小儿麻痹的侄儿不久也结婚走了,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零零的人,打发着时日。曾是屠夫的他,自嘲地这样感谢道:“我双眼已失明,又很困苦,还享受着人们的种种恩惠;说烟卷掉了,就有人给拾起来……”。

  一位教琴的孤独的74岁的老妇人这样说:“学琴就得学谱,直到现在,一看见谱我就会想到琴。教学也是对从前的知识的复习,就像模仿那样,一遍一遍地去教。一弹起琴来就什么也不想,真是非常幸福。……从租的房子里面出出入入,也非常便利。为了使自己习惯于大楼,稍微费了点儿力。在丧失一切之后,也许能得到点儿什么。在原子弹爆炸之后,我深切地体会到这种滋味。”

  还有一个人,仍然是74岁的老妇人,她说了这样一番话:“散步是健身的最好的办法。没事儿就各处走走,人们都说走走好。我的丈夫死在中国东北,妹妹死在冲绳,大儿子战死在中国的华中,二儿子安葬在冲绳的健儿塔里供人们祭奠。现在,我享受着生活保护,给别人家跑外,或者看门,苦心打发着日子。听收音机的费用最让我吃不消。如今,我最后的愿望,就是想到侄儿亡灵所在的冲绳健儿塔去祭奠一下,这可以说是我的一桩心事。”

  这些在原子弹爆炸后幸存下来的孤老们,我想只有他们才称得上身处逆境也不自杀的人。还有老迈而又失明的屠夫也没有自杀,那是由于他本身具有坚强的意志;还有一位同是74岁的老妇人,也没有自杀,也许这是因为他们同属于原子弹受害者团体,并由此而获得自己解放自己的机会。

  教琴的老妇人说:“就剩下我自己了,我也加入了原子弹受害者协议会,在那里我交了朋友。”她各处奔走,为了求得被原子弹爆炸损害的身体健康的恢复而工作着。她这样说:“昭和35年,广岛市皆实町原子弹受害者协议会接纳了我,消除了我独居的寂寞。在协议会里,悲哀也好,欢乐也好,那毫无隔阂的交谈以及远方陌生人的募捐,这些暖人心肺的情谊,使我心头涌起坚持活下去的勇气。”说起“勇气”这个词,被原子弹爆炸伤害了的那些孤老们所使用的“勇气”,即使心灵创伤的程度有所不同,与死去的畸形儿的母亲所使用的“勇气”,都同样具有一种道德的力量。

  我曾叙述过长期积极从事和平运动的原子病医院的《最后的人》即宫本定男的遗稿。和原子弹受害者的孤老们同样,宫本是身处逆境也具有不自杀的勇气的人。特别是在原子病医院同样住院的患者当中,无论是谁做了有失检点的事,他总是不高兴,而且嘟嘟囔囔地批评个没完。他属于“比任何人、任何患者的自尊心都强”的一种性格。悼念他的一位住院患者说,“独断专行、不和悦的宫本先生,是一位诚实的人。”

  他平常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唠唠叨叨地,总绷着脸。这大概主要是因为他不是脱离现实世界,而是隐遁到原子病医院里来的患者。在原子病医院的住院患者中,他是唯一的发现了并密切关注着现实社会的人,因此,尽管他没有分担管理医院的义务,但他还是自动地禁止把医院的餐具随意拿到病房里使用,对配餐室使用煤气后的收拾工作,吹毛求疵等等。他还用火柴棍和厚纸,涂上颜色做成城池,用小贝壳涂上金粉做成浦岛太郎等手工艺品。勤恳地投身于日常生活的性格,和绝望的人是完全不同的。然而,他那灵巧的手,终于凉得像冰一样,在室内也得戴手套,便不得不停止了他的工作。

  我在他遗留下的文章中,发现一行引人注目的文字:“面对悲惨的死而持续战斗的人们。”面对悲惨的死,或者说“顶着悲惨的死以期获取新的生命的战斗”,他不这么说,而说成“面对悲惨的死”、“达到悲惨的死的战斗”。我对已经完成了悲惨的死的宫本定男氏,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的文章里,并不想说他用错了词。大概在他的心目中,是要选用最恰当的词语,写下“面对悲惨的死而持续战斗的人们”的遗言。也就是说,据我的理解,宫本定男除了到达悲惨的死亡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就这样还不失掉勇气。现实主义者的世界,第一次得到了阐明。作为我们自己的东西,一个最坚韧的人道主义者的形象而留下这篇文章,我觉得只有宫本定男才是广岛的道德家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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