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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第5节))(3)



    然而,过了一会儿,在我想到记忆的那几次起死回生之后,我发觉有时,并且已曾在盖尔芒特那边的贡布雷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种方式撩拨我的思维。它们似隐约的回忆,但并不隐藏往昔的某个感觉,而是一条新的真理,一个我力求揭露的可贵形象。我想着我们为回忆起什么东西而作的那种努力,似乎我们那些最美的想法象一首首乐曲,即使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也会油然而生,我们努力聆听,力求把它们破译出来。我心情愉快地进行回忆,因为这说明我此时已是当初的那个人,说明它在恢复我本性中的一个基本特征;然而当我想到自那以来我一直没有进步,想到即在贡布雷我就已经小习翼翼地在脑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视的形象,一片云、一个三角形、一座钟楼、一朵花、一块砾石,感到在这些迹象下也许还隐藏着什么与我应该力求发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时,一种思想,它们以象形文字的方式表达的某种思想,我们原以为它们只是代表着一些具体的东西,现在想到此我又不免悲哀。要把它们破译出来当然很难,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我们读到什么真理。因为,由智慧直接地从充满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个印象迫使我们获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这个印象是物质的,因为它通过我们的感官进入我们心中,然而我们却能从中释放出精神。总之,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不管是涉及如马丹维尔诸多钟楼的景致给予我的那种印象,还是如两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觉或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给我留下的模糊回忆,我都必须努力思考,也就是说使我所感觉到的东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变换成一种精神的等同物,从而把那种种感觉解释成那么多的法则和思想的征兆。而这种在我看来是独一无二的方法,除了制作一部艺术作品外还能是什么呢?此时,种种推论已经涌上我的脑海,因为不管是模糊的回忆,诸如餐叉的碰击声或者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或者借助我力求探索其涵义的那些外形,在我的头脑里组成一部绚丽复杂的天书的钟楼、野草之类的外形书写下的那条条真理,它们的首要特性都是我没有选择它们的自由,它们全部以本来面目呈现在我眼前。而我感到这大概就是它们确实性的戳记。我没有到那个大院里去寻找那两块绊过我脚的高低不平的铺路石板。然而,使我们不可避免地遭遇这种感觉的偶然方式恰恰检验着由它使之起死回生的过去和被它展开的一幅幅图象的真实性,因为我们感觉到它向光明上溯的努力,感觉到重新找到现实的欢乐。这种感觉还是由同时代的印象构成的整幅画面的真实性的检验,这些同时代的印象是它以记忆或有意识的观察永远都不可能得知的,它们按光明和阴影、突出与疏漏、回忆与遗忘间的那种绝不会错的比例随它之后再现。

    至于内心书本上的那些不认识的符号(似乎是一些被强调的符号,我的注意力在勘探我的无意识中会如测探中的潜水员那样寻找、碰撞、回避的符号),谁都无法用任何规则帮助我去辨认它们,这种阅读即是一次创作行动,谁也不能越俎代庖,甚至不可能与我们合写。所以,有多少人对撰写这样的作品退避三舍!每次事件,不管是德雷福斯案,还是战争,都为作家不去辨读这部书提供托辞;他们要保证正义取得胜利,重建全民族的思想一致,所以没有时间考虑文学。但这无非是些托辞,因为他们没有、或已经没有了才情,也就是说本能。本能要求我们克尽职责,智慧却提供推卸职责的借口。只是在艺术中,托辞没有任何地位,意向则无足轻重,任何时候,艺术家都应听从他的本能,这样,艺术才成为最最真实的东西,成为生活最严格的学校,和真正的最后审判。所有书籍中最难辨读的这部书,也是唯一的由现实授意我们撰写的书,由现实本身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唯一的一部书。不管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是怎样的概念,它的物质外形,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痕迹,依然是它必不可少的真实性的保证。由纯粹的智慧造就的那些概念只具有某种逻辑的真实、可能的真实性,它们的选定是任意的。并不由我们涂写出来的形象文字的书却是我们唯一的书。那倒不是因为我们使之成形的那些概念逻辑上不可能是正确的,而是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真实。唯有印象,尽管构成它的材料显得那么单薄,它的踪迹又是那么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实性的选拔结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灵的感知。心灵倘若能从中释出真实,真实便能使心灵臻于更大的完善,并为它带来一种纯洁的欢乐。印象之于作家犹如实验之于学者,区别在于,智慧上的工作对学者来说在前,对作家来说则在后,用不着我们个人费劲辨读和阐明的东西,在我们之前便已清清楚楚的东西不属于我们所有。唯有我们从自身的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阴暗处提取出来的东西才来自我们自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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