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审(8)
时间:2023-03-06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住持善良的小脸泛起红晕,一直微笑着倾听我的这番宏论,然而却不置可否。在“暴动”的日子里,他曾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因此,直到现在,他还对我显得忧心忡忡,刻意用一种过分的平静,来冲淡我心中的兴奋。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给我提了个旁证。 “明治四年骚动中那个驼背领袖的传说,在山脚很是出名哩。但纵然如此,他却未在诵经舞的“亡灵”里面出现过啊。阿蜜,这怕是因为它会和您曾祖父弟弟的“亡灵”发生重复,所以人们才没去造出另外一个“亡灵”罢。当然,这个证据实在太消极了。” “诵经舞吗?演员们进仓房里落了座之后,便在那里大吃大喝,莫非这也是因为,有一个代表性的‘亡灵’曾经在那里的地下室度过长期的幽闭生活?这样的话,这证据可算积极了。我想,祖父在注释这本书时,其实明知道这驼背怪人就是他的叔父,他暗中表达一种敬爱之情呢。” 对我的这种空想连篇的大肆假设,住持仿佛觉得无法苟同。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话,倒是转向了那幅地狱图,说道: “要是您的推测正确的话,这幅画八成也是您的曾祖父,给还活在地下室里的弟弟画的呢。” 我展眼望着那幅画。我发现,还是与鹰四、妻子共同欣赏时那种深切安谧的情感。而今,它却不单单是作为被我的情绪唤起的一种被动的印象,而是作为一种独立于我的实在的绘画实体而存在于此。它能动地存在于画面上,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种浓重的“温存”。定做这幅画的人,也许要求画师一定要描绘出“温存”的实质。当然,还必须是画地狱。因为他的弟弟虽生犹死,正在自我幽闭当中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地狱,他要这幅画给弟弟安魂。然而那火焰之河,一定要涂得一片鲜红,犹如阳光映照下山茱萸树那红彤彤的叶背;那火焰的线条,一定要画得平稳柔和,犹如女性裙裾的皱褶。那 “温存”也要体现在火焰河中。既然这幅画意在给既为亡者又为鬼怪的狂烈的兄弟安魂,便必得将亡灵的蹉跌和鬼怪的残酷暴露无余。然而这鬼怪和亡灵,纵然各自表现着残虐和苦闷,但必须有一条宁谧的“温存”纽带,把他们的心联结起来。在地狱图中所画的亡灵中——诸如那些披头散发的人,他们摊开四肢,瘫倒在灼热的石块上面,或如那些火焰之河里的人,他们的臀部瘦成了三角形,正伸向火雨淋漓的虚空之中——或许这些亡灵中的某一个,便是用曾祖父的弟弟做了原型。这样想来,我不禁要把所有亡灵的形象,都在我意识的最深处细细回忆一番,仿佛能寻到一个可称为血亲的固有面容。 “阿鹰见了这画,挺不高兴来着吧。”住持提起了往事。 “小时候他就一直害怕地狱图罢。” “莫非阿鹰并不是怕这画,倒是不喜欢画上画的地狱的那种‘温存’?现在来看一下,我真要这样想了。”我说,“阿鹰有一种惩罚自己的欲望,觉得他应该活在更为惨酷的地狱当中。或许正是这种欲望的驱使,才让他拒绝了如此宁谧平和、安详‘温存’的假地狱吧。我想,为保证自己地狱的惨酷不遭到削弱,阿鹰一定做过不少的努力呢。” 年轻的住持渐渐收起了毫无意义的微笑,在他的小脸上面分明现出了一种怀疑的神情。于是我发现,他那对怀疑之事佯装不知的表情里反倒现出一种目中无人的闭锁。面对着这个对于山脚人的生活全无兴趣的住持,我实在无意把自己心中的问题再讲出来。对我来说,那地狱图毋宁是另一个积极的证据。如果需要重新考察对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做出的判断,这些新的证据已经足够充分。住持送我到山门的途中,向我讲了“暴动”以后山脚青年们的情况。 “听说,与阿鹰一起做事的那个衣着单薄的青年,合并以后第一次选举,他就选上了城里的议员哩。看上去阿鹰的‘暴动’完全失败了,可是至少,它倒把从前山脚里已固定下来的人员构成撼动了一下。说到底,既然阿鹰集团里有一个小伙子选上了城里的议员,可见对那些顽固的大人们的头头儿,也是有了点影响力的。‘暴动’对整个山脚的未来都会是卓有实效的,阿蜜!其实,这‘暴动’将山脚人纵向的社会渠道扫除掉,又将年轻人横向的渠道牢牢地巩固了起来。阿蜜,我想,在山脚做长远展望的基础已经建起来了!S弟和阿鹰,他们悲惨地死了,可他们尽了职责!” 我回到家时,超级市场的天皇已经离开了仓房。那群孩子们,本来一直在欣赏那断壁残垣以及地下室上面地板的裂缝,一俟黄昏降临,他们也立刻作鸟兽散,急急地沿着石子路跑走了。我在孩子的时候,山脚的孩子们便是如此,除去祭祀之类特殊的日子,只要黄昏一到,便立刻气喘吁吁地各回各家,全然不像“乡下”的孩子,到了夜里,还要贪玩不止。今天的孩子们是否是因为害怕树林里来的长曾我部还不得而知,但他们仍旧不曾改掉这一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