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审(7)
时间:2023-03-06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一起骚扰事件写的一本小册子。他搜集了官府和民众双方的记录,还附加了解题和注释。 一、此骚扰通称大洼骚动。 二、尽伐大洼村之竹林,多制竹枪以持之。 三、骚扰之原因,有云起自厌于新政,尤忌种痘,且于告示中血税云者有所误解,流言绞取人民生血鬻于西洋人,故人心汹汹,遂及此举者。 四、骚扰之首魁及关系人等无所鞠问,亦无人处刑。官方记录骚动经过的文章内容如下: “明治四年七月颁废藩置县令。是年八月初,报××郡大洼村顽民既生物议,募集徒众。乃疾遣官吏说谕,然未易承服。遂煽动诸村,于同日晚啸集大浜城北(距县厅十五丁余)之碛中,其势次第相增,波及七十余村。同月十二日,顽民殆至四万,频放空枪,兼以殴斗,传播无端流言,乃至持竹枪铁铳直入大浜,横行市街。其流言举其大端,则有旧知事归京之大参事所为系之者,又有户籍调查即为绞取生血,种痘乃为植以毒素等,荒谬无谓,不一而足,无遑枚举之。而其横暴无状益甚矣,群集弥日,无所请愿,然窃属望官厅。官吏纷出,百方镇抚;遂见顽民总代,其所主张,一曰止旧知事之归京,二曰复维新前之政体,黜今俱职之吏员,三曰愿执政以下毋予擢用。同月十三日,顽民将迫县厅,兵威压制议决一时;而凶徒为之逡巡,未敢造次,纷纭厅议乃至一变,无行压制,遂成上风。故命若干维新前旧吏员出而执事。至十五日,旧知事亲临恳谕,犹未解散。此日薄暮,大参事遂而退厅,乃归自宅,遂至自裁,传诸顽民。 “凶徒闻知此报,尽颇悲哀,竟至瓦解,顺次退归。迄十六日午后,甫告镇定,派出官员悉皆归厅云。” 至于民众角度的文章,叙述骚动所用的风格不似记录,倒像是一篇故事。其中描写的一个领袖,亦即作为“顽民总代”与官方交涉的人,或称其“不知何人,修六尺有余,长发大汉”,或提及“彼长发怪汉,本编屡见。盖此大汉诚堪怪异,修丈六有余,面白龟背。而其雄辩滔滔,尤称绝伦,莫之能及,人皆叹服。”这样小型的地方社会,其暴动领袖竟然不为所有参加者所知。对此,祖父只是附上了一条不甚可信的注释:“校者云:暴动同道多以锅灰涂面,其状奇黑,不辨身分”,而他固然问及“此怪汉抑为何人?”的问题,却到底未曾给出明确的回答。最后提及的文章称,这个怪汉永远消失了踪影:“十六日,大洼村口强诉徒党既告解散,彼暴徒巨魁乃匿迹潜形,不知所之。” 这面白弓背的大汉,他出类拔萃的领导能力,在此处证引的部分里面已经十分清晰。举例说罢,他所用的战术,是既逼近官府,造成威胁,又不激起军人出动,将民众和官府双方微妙的力量均衡,一直维持到官府的讨论观点改变的那一刻。对此,祖父做了这样的评论:“且反观骚动遗迹,其未蒙微伤,堪称独绝。想斯惊动天地之大骚动而竟无伤者出,则其指挥奥妙,诚堪特书矣。” 于是,给予我的启示,而今已经展开成形。这面白弓背的大汉,无疑便是曾祖父的弟弟。他在仓房的地下足足关了十年,反思万延元年的暴动。然后,他突然又出现在地上,把十余年自我批判的岁月里获得的一切心得都用来推进这第二次暴动。既然前次暴动鲜血淋漓的成果已经大打折扣,他便致力于不让暴动的参加者和旁观者出现一例死伤,有效地迫使攻击目标大参事自杀,同时又不使暴动的参加者遭到处罚。寺院东堂的墙面上,依然是我与鹰四、妻子一起看过的地狱图。我便在这里,向年轻的住持讲述了这一切。在讲述的过程中,我依然对其真实性深信不疑。 “万延元年暴动时深受其害、疑心重重的那些转变时期的农民为什么把暴动的领导权交给一个不知来历的奇怪大汉?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正因为传说中万延元年暴动的领袖,以一个暴动专家的身分在农民们面前复活,他们才情愿聚集到他的领导之下。明治四年的暴动,从其结束的实际情形推测,骚动的中心目的乃是一个政治性的计划:迫使大参事下台。或许这对于农民生活的改善,是至关重要的。然而,这样的口号激发不起农民的冲劲来,所以,这个关在地下室里研读新近刊物的自我幽闭者,尽管他自己与这样的迷妄无缘,但他利用种痘、血税之类词语语意的含糊,煽动民众,组织暴动,最终搞掉热衷于新型强权的大参事。在这以后,他重又回到地下生活中去,不放任何人再见到他,把自我幽闭的生活再过上足有二十年。我相信是这样。从前我和弟弟都在探求万延元年的暴动以后曾祖父的弟弟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却都不得要领,没摸到实处。我们只顾探求那个穿过森林跑掉的子虚乌有的人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