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 女逃亡者 (第2节))(9)
时间:2023-03-04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次
如此短促的夜无疑不能持久。冬日会重新降临,到那时我便再也不怕回忆同她彻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这类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储藏在它冰层下的我曾经萌发过的最初的欲念带回给我吗?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时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门铃之前我又深感长夜难熬之时萌发的,从今以后我可以永远徒劳地等待她按门铃了。那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我因两次以为她不来而萌生的最初的忧虑带回给我叫?在那段时间我很少看见她,她总是隔几周来访一次,她每次来访都使她从一种我并不试图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现出来,她来访之间的间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断的轻如游丝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从而确保我的宁静。这些间隙在当时可能使我安宁,而此刻回想起来,它们却充满了痛苦,因为到后来我再也不认为她在这些间隙里干了些什么我不了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尤其在她永远也不会再来访问我的今天;因此她常来访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来访而变得那么甜蜜的晚上,此刻却可能借着凛冽的北风向我吹来我当时并没有感受过的忧虑,而且给我带来保存在霜冻下面的我的爱情的胚芽,不过这胚芽已变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节又要开始了,自从希尔贝特和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玩了那几场游戏之后,我感到寒冷的气候老显得那么悲凉;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将来临我便忆起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尔贝蒂娜直到深夜,这么一想,正如一个病人从身体的角度考虑自己的胸肺,我,从精神的角度,从我的感伤,从我的心考虑,我认为最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严寒天气的重新来临,一想及此我便对自己说,最难苦熬的恐怕还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节都有所联系,因此要想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阿尔贝蒂娜,我也许应该忘掉所有的季节,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过偏瘫的老人重新学习阅读那样再从头开始去熟悉这些季节;我也许应该和整个宇宙都断绝联系。我想,也许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没有这种可能性)使我不再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异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觉造成的,有时甚至会出乎人的意愿,而且每天都可能发生。我恐怕会对日子千差万别却周而复始这点感到苦恼,不仅大自然,连人为的环境甚至某种更为因袭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这些日子引进某一个季节。我夏天前往巴尔贝克的周年日即将来临,我那还没有同忌妒心结下不解之缘的爱情,那尚未为阿尔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忧心忡忡的爱情在后来经历了那么大的变化,最后终于变成了与初期迥然不同的爱情,致使阿尔贝蒂娜的命运始而变化终而结束的最后这一年显得既充实,多样化,又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接着便是对后来那些日子的回忆了,不过还是前些年的事,礼拜天天气不好大家照旧出门,午后百无聊赖时,风声雨声也会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学家”;我后来怎样焦灼地眼巴巴瞧着阿尔贝蒂娜来看我的时刻越来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抚爱了我,不过被送灯进来的弗朗索瓦丝打断了,在那样死气沉沉的时节,是阿尔贝蒂娜表现了对我的兴趣,因此我当时对她的爱情本来是大有希望的!在某个提前来临的季节,在那些不寻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开着大门的讲经堂和寄宿学校笼罩在金黄色的尘埃里,从那里出来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为之生辉,她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和她们的女伴聊着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们那神话般的生活的热望,就是这样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边就能阻止我接近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忆到那些极其平常的时刻也一定会有内心世界的图景加入其间从而使这些时刻变为独一无二的东西。后来,在天气转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听见牧羊人的牛角猎号声,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把它的阳光一会儿同我的忧虑联系在一起,我的忧虑是因为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可能和莱娅以及那两个少女在一起;一会儿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联系起来,那种甜蜜俨然来自使使我感到难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丝很快就会把这个妻子给我带回来。弗朗索瓦丝在打给我电话里转达了和她一道回来的阿尔贝蒂娜毕恭毕敬的致意,我原以为她的电话转达会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错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为这个电话使我感到我爱的人已的的确确属于我,她只为我而生活,即使远离在外,我也没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这样,这来自远方的电话传言便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街区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里有我的幸福之源,缓解痛苦慰藉心灵的因素会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移向我这里,最后把无比甘美的精神自由还给我,从此以后我只须——在毫无牵挂地习研瓦格纳的音乐的同时——放心等候阿尔贝蒂娜到来,不需要过分激动,更不必带着毫无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这种“她回来,她对我毕恭毕敬,她属于我”的幸福感来自爱情却并非来自骄傲。此刻即使有50个女人对我唯命是从一召即来,只要她们不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而是来自印度,我也会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当我独自一人在房里弹奏乐曲时,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温顺地朝我走来,我呼吸到了一种象阳光下的浮尘一般分散的物质,正如别的物质有益于身体健康,这类物质对心灵大有裨益。过了半小时,阿尔贝蒂娜果真来到了,我随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为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厌倦的,因为对我来说伴随这两件事的是一种可靠感,哪知正因为这种可靠感,从弗朗索瓦丝用电话通知我说她已把阿尔贝蒂娜带来那一刻起,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便给后来的钟点注进了金子般可贵的宁静,使这一天变成了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为这另一种日子已具有与众不同的精神基础,这种精神基础使这样的日子变得十分独特,这种独特性刚好和我一向度过的日子的多样性结合起来,不过这种独特的日子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犹如我们想象不出如何在夏日里休息一天,倘若这样的休息日从来不曾在我们以往的生活里存在过的话;我还不能绝对肯定说我已想起了这样的一天;因为我此刻在宁静中感到一种我当时未曾感受过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后,当我逐渐回溯到我热爱阿尔贝蒂娜之前度过的那段时间,当我内心的创伤业已愈合从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脱离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时,当我终于能够毫不难过地回忆起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和弗朗索瓦丝上街买东西的那个日子时,我便很乐意地回顾了属于我以往从未经历过的精神时期的这一天;我终于准确地忆起了这一天,不仅没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忆它就象人们想起过了之后才感到十分炎热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样,就象人们仅仅在事后才在没有合金的条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纯金和牢固的天蓝石的成色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