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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 女逃亡者 (第2节))(10)



    因此这几个年头尽管因为我老想到阿尔贝蒂娜而变得痛苦不堪,却不仅给我对她的回忆增添了连续不断的缤纷色彩,各异其趣的行为方式,增添了每个季节每个时辰留下的痕迹,从仲夏六月的黄昏到冬日的夜晚,从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时黎明的曙光,从巴黎的雪到圣克鲁的枯叶,而且还加进了我对阿尔贝蒂娜不间断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时每刻在我脑海里再现的她的外形,我在那个时期见到她的次数的多少,间隔的长短,为等她而引起的焦虑,某个时刻我对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失望;以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回顾过去时伤感的性质,也改变了我对与她紧密相联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实了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太阳年,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与她的往事无从分割已经够凄凉的了,何况它们同时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钟点并不由太阳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会的情况确定;一天的长短或气温的增加与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发,我们亲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来衡量,由她的脸庞的逐渐变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时给我写信的多寡和书信的风格,她见我回家时扑过来的动作缓急来衡量。总之,如果说这些变化着的时间,这些千差万别的日子每一个都把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奉还给了我,这可不仅仅是因为我追忆了与这些时日大同小异的时刻。记得每次在我恋爱之前对方就已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之所以怀着不同的愿望,是因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头一天还尽幻想着海上风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阳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关得并不严实的栅栏时悄悄带进了玫瑰的香味,我醒来后却启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恋爱的当中,我的精神大气的多变状态,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断改变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爱情的能见度缩小明天又把这种能见度无限地扩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缩成一场风暴的吗?人们仅仅凭自己占有的东西而存在,人们又只占有确实存在于眼前的东西,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思想却又如此大量地远离我们自身出外遨游,使我们的视线捕捉不到它们的踪影!这一来我们便再也无法把它们包括在我们自身这一整体里了。不过它们仍然可以通过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们身上。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时几乎已不再想念阿尔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够忆起来的东西——醒来时我却找回来了一长串往事,它们来到我最清醒的意识里游弋,使我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东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子虚乌有呢。阿尔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变了意义;她的背叛也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了。

    我现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她活着时我经常看见的她的这个或那个倩影,我又怎能认为她已经长眠了呢?她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斜倚在她的自行车上,有如骑着神车在雨天飞跑。有几次,我们在晚间带上点香槟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带着挑逗的意味,热烈的情绪使她脸色发白,两颊却抹上了一层红晕,车内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让她把脸靠近月光,此时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试图追忆她那发红的颧颊却枉费力气,我再也看不见了。由此可见我应该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个,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在重见那个阿尔贝蒂娜时我便重新置身于那个日子了。而过去的那些时刻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总是朝未来运动着,——朝那本身也变成了过去的未来,——而且把我们自己也带进这个未来。下雨天,阿尔贝蒂娜披上橡胶雨衣时我从不抚爱她,我真想请她脱掉这副铠甲,否则这就成了与她共同体验军营之爱和旅伴友情了。然而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经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献身请我***,由于害怕她变坏我一直装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没有我的响应,她恐怕也就不会去要求别人了,而此刻这个要求却激起了我疯狂的***。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也许根本不可能体验到同样的***的快活,然而能贡献给我这种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难以邂逅了,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辞世了。我似乎应该在两种情况之间进行抉择,决定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阿尔贝蒂娜之死——这个情况来自我并不了解的现实,也就是她在土兰的生活——和我对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动情,我的迷恋与忌妒是那样地互相矛盾。那些从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极其丰富的往事,那些能够说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极为充沛的感情似乎难以令人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我说她的感情充沛是因为保留在我记忆里的我对她的柔情衬托出了她感情的丰富多彩。不光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只是一连串的时间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对她的爱情并不简单: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夹杂着肉欲,类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与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疯狂的忌妒。我不是一个单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热恋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组成的大军——这些忌妒者中没有一个只为同一个女人而忌妒。无疑正由于此,我虽不情愿,总有一天我的心会痊愈的。在一个群体里,各个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觉地一个被一个代替,代替者还会被淘汰,因此到最后会发生变化,但如果不是群体而是单一体,这种变化是难以设想的。我的爱情和我本身的复杂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长而且变得五花八门。不过这些痛苦总还是可以是排成两组,两组之间的交替便构成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全部的爱情史,我对她的爱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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