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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五部 女囚 (第5节))(9)



    ①他是一个海神,能占卜凶吉,随时变化形状。

    来到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时候,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正挺着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朝我们走来,还无可奈何地让一个流氓乞丐之类的人跟在他身后,现在他经过哪怕表面看去无人问津的角落,这类人也会从那里冒出来,因为这大块头丑八怪总是身不由己地让这类人跟着他,哪怕隔一段距离呢,就象鲨鱼总由它的向导护送一般,这与第一年在巴尔贝克见到的那个外貌冷峻、装出具有男子气概而又高傲的陌生人形成了那么鲜明的对照,我觉得好象发现了一个处于不同公转周期的天体,旁边还有一个卫星,而且这天体只有变圆了才能被人看见,或者说发现了一个病人,这病人现在染上的疾病在几年前只是一个小肿块,当时他很容易掩盖这肿块,所以没有被人察觉它的严重性。尽管布里肖动过的一次手术使他以为即将永远丧失的视力恢复了一点点,我却不知道他是否发觉了不离男爵左右的那个流氓。再说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在拉斯普利埃之后,而且尽管大学教师跟他有交情,德-夏吕斯先生的出现仍然引起了他某种不快。毫无疑问,对每个人来说,别人的生命都在暗地里通过各种途径延伸,谁也猜不出是怎样的途径。谎言,尽管经带骗人,而且人们所有的交谈都少不了谎言,谎言却不能圆满地掩饰恶感或关心的感情,或一次装作没有进行过的拜访,或和情妇溜出去玩过的一天,而他又不愿意妻子知道——即使不让猜出他的坏品行,就是好名声也不能使妻子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无知。这些坏品行可以在一生当中不被察觉;夜晚在河堤上的一次相会都会偶然暴露这些不道德行为;况且这通常很难理解,必须有一个知情的第三者向您提供无人知晓的难以得到的内情。然而,这些坏品行一旦为人所知,就会把人吓一跳,因为人们感觉到这事荒唐之至远不止出于道德观念,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道德观念最不强了,她的儿子们用利益去贬低和解释任何事物她都可能加以认可,利益对所有的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当她得知她的儿子们每次去德-夏吕斯先生家拜访,他都仿佛命里注定,必然按时拧他们的下巴,而且彼此互相拧下巴时,她就禁止他们继续去他家。她感受到对生理奥秘的不安,这种感情使她心里琢磨与自己保持着良好关系的邻居是否染上了吃人肉的毛病,男爵再三问她:“我最近难道见不到这些年轻人了?”对此她回答说,他们正忙于自己的功课,忙于准备一次旅行,等等,心里却对自己十分窝火。不负责任使错误甚至罪恶罪加一等,无论人们对此怎么说。如果朗德吕(就算他确实杀死过一些女人)这样做是出于私利,对私利,人是可以抵制的,那他还有可能得到特赦,然而如果是出于一种无法抗拒的性虐待狂,他就等不到特赦了。

    布里肖在与男爵的友谊刚刚开始的时候,在他家讲一些粗俗的玩笑话,当他讲的话已不再是老生常谈而是表示理解时,那些玩笑就被一种愉快掩盖下的痛苦感情代替了。他在朗诵柏拉图作品的片段、维吉尔的诗行时感到心安理得,因为他这个在头脑方面也是瞎子的人并不明白在当时爱恋一个年轻男子等于今天(与柏拉图的理论相比,苏格拉底的玩笑对此的揭示更加出色)供养一个舞女,然后同她订婚。德-夏吕斯先生本人可能也不明白这一点,他把自己的怪癖与友谊相混淆,而友谊与怪癖却是两码事,他还把伯拉克西特列斯的竞技者与温顺的拳击手混淆起来。他不想看到,自从十九世纪以来(拉布吕耶尔说过,“虔诚王子手下的虔诚朝臣可能是无神论王子手下的无神论者”),任何习惯上的同性恋——柏拉图的年轻人的同性恋和维吉尔的牧羊人的同性恋都一样——已经消失,残存下来并且日益繁多的只有人们向其他人秘而不宣以及自我扭曲的那种不自愿而又神经质的同性恋。而德-夏吕斯先生的过错也许在于他没有坚决否认异教的家谱。怎样的道德优势才能换取一点点形体美呀!忒奥克里托斯笔下那个牧羊人爱慕一个少年,日后他也并没有理由非得比为阿玛里利斯吹笛子的牧羊人心肠更软,思想更细腻不可。因为前者并不是沾染了什么病而是服从了当时的风尚。只有这种克服了重重障碍而残存下来、可耻而又缺乏生气的同性恋才是唯一真实的、唯一能够在同一个人身上与道德品质的完美相称的东西。当人们在思考纯肉欲小小的转移,和感官的轻微瑕疵时,一想到肉体竟可能与美德发生关系便会吓得哆嗦,这些美德说明,诗人和音乐家们的天地在德-盖尔芒特公爵眼里如此难以理解,它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却比较能够理解。德-夏吕斯先生内心有家庭小摆设式的情趣,这倒不令人惊讶;可是,竟让他通过狭窄的缝隙借光理解了贝多芬和委罗内塞!然而,这并不能使健康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不感到害怕;一个写出一首好诗的疯子用最正当的理由向健康的人解释,他被关起来是错误的,是因为他的妻子太坏,他请求他们去疯人院院长那里进行干预,他还对人们强迫他和别人挤在一起连声抱怨,并且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瞧瞧,这人就要到院子里来同我说话了,我不得不勉强和他接触,这人以为他就是耶稣-基督。然而,这正好向我证明我和什么样的疯子关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稣-基督,因为耶稣-基督是我!”而就在片刻之前人们还准备去向精神病医生指出他的错误呢。听到上面那些话,即使人们想到这同一个人每天推敲的那首令人赞叹的诗,人们也会远远走开,正如德-絮希夫人的儿子远离德-夏吕斯先生,倒不是因为他对他们有什么伤害,而是因为邀请次数过多而且邀请的结果是拧他们的下巴。诗人值得同情,他必须在没有任何维吉尔引导的情况下穿越由硫磺和沥青组成的地狱的那些圆圈,投身于从天而降的大火中,为的是从天上带回索多姆①的几个居民。他的作品没有任何魅力;他的生活与那些还俗的人一样刻板严肃,这些人遵循最清白的单身汉的守则,以便人们只能将他们脱下教士长袍归咎于丧失信仰,而不能归咎于其它。作家的情况就不尽相同了。有什么样的疯病医生经常接触疯子而自己却不会发疯呢?他如能肯定促使他照料疯子的并不是他先天的和潜在的疯病,那倒是幸运的事。精神病医生的研究对象经常反作用于他。但是在此之前,促使他选择这个对象的又是哪种模糊不清的癖好,哪种令人慑服的恐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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