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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这几天里,我也把水平尺做好了。我做的尺子有一米多长,中间镶嵌了一小瓶注射药水。药水里是有一些空气的,如果尺子放在地上呈水平状态,那么这气泡就会处在最中间的刻度上。如果稍稍倾       

斜,它就会跑到一端,十分灵敏。   

  我身为一天多挣两个工分的地震宣传员,当然要把这一成果拿到大队部演示。我将水平尺放在地上,对池长耐说:“我经过两天的观察,咱们这儿的地面是稳定的,没有发生倾斜。”   

  池长耐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盯着水平尺看了一会儿,想不到的是他脸色越来越忧戚,最后竟汪然出涕。我吓坏了,急忙问:“书记你怎么啦?是不是我有了什么错误?”   

  池长耐擦擦眼泪说:“不光你有错误,我更有错误,咱们池家庄子的贫下中农都有错误!”   

  这话更让我摸不着头脑,就小心翼翼地问:“咱们犯啥错误啦?”   

  池长耐说:“咱们对地震已经采取了安全措施,就没想想北京的毛主席是不是安全!北京离唐山那么近,老人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全国人民可怎么办呢?”   

  我听了这话直想笑:这个池长耐,真是操心操过了头。我忍住笑,说:“毛主席的防震问题,中央一定早就解决了,用不着咱来操心。”   

  没想到,池长耐立即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胡说八道!毛主席的安全,国家的安全,咱们每一个贫下中农都应该操心!即使中央安排好了,咱们也应该尽一份心意!”   

  我问:“那你说怎么尽?”   

  池长耐想了想说:“毛主席一定也得建防震棚,咱们送一块墼块去吧。全国这么多村,一村送一块就用不了。”   

  墼块就是土坯。用水将土和成泥,在长方形的木框里一个个砸出来,在太阳下晒干,用来支炕、砌墙,是我们农村常用的建筑材料。如果建防震棚,像我在公社大院里见到的那样,先用它垒出一道       

矮墙,上面再用些更轻的材料,这是比较好的做法。   

  让我吃惊的是,池长耐竟然打算要给北京的毛主席送墼块!   

  但他想到做到,真地要实施了。这天上午是个大晴天,他下通知让全体贫下中农都不要下地,都到大队部开会去。到了那里人们看到,在院子中央有一堆细土,旁边还有铁锨和墼块模子。有人说:       

这是谁家要在这里托墼块?   

  看看人到齐了,池长耐便开始讲话了,讲话的内容是忆苦思甜。他经常在全体贫下中农大会或全体社员大会上忆苦思甜,每次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他的今天,他一个穷光       

蛋不会翻身做主人,不会夏有单冬有棉,不会每年过年都能吃上饺子,不会住上“四不露毛”的好屋,儿子更不会成了大学生。   

  他今天讲的又是这些。他自己讲了一通,又让几个苦大仇深的贫雇农也讲。反正大家越讲越觉得毛主席亲,越讲越觉得共产党好,一个个鼻子都唏溜唏溜的。   

  看见忆苦思甜到了火候,池长耐便把会议的主题挑明了: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现在地震这么紧,咱们贫下中农更应该把毛主席的安全放在心上。咱们都住上防震棚了,但不能让毛主       

席住不上防震棚。即使他已经住上了,也应该表达出咱们的一份心意。什么心意呢?就用咱们的血和成泥,托一个墼块,送到北京去,表达咱们要用生命保卫毛主席的决心!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大家看看那堆土,再看看池长耐,都不大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池长耐却说:“趁着今天日头好,咱们就快办这件事吧!长平呢?你先给我抽!”就罢就将胳膊伸给了赤脚医生池长平。   

  池长平虽然手里已经备好了一个针管子,但还是犹犹豫豫地对池长耐说:“书记,咱非得这么办不行吗?”   

  池长耐无比坚定地说:“为了保卫毛主席,头可断,血可流!你快抽吧!”   

  池长平只好走近他,将针管扎进了他胳膊上的动脉。抽满一针管子,他便拔掉针头,将血射到了那堆干土上。那血到了干土上,立即吸起一根土巻儿,活像一条紫红的蚯蚓。   

  看着这一过程,许多人脸上怵然生悸,有人竟悄悄向外溜去。然而门口早有民兵连长叶万举把守着,谁也不准出去。   

  抽完池长耐的,大队干部、党员、团员又一个个接上,最后是普通贫下中农。   

  我是第八个被抽的。当针头刺入动脉,我看见我那紫黑的血一点一点充满了针管子时,我的心脏与思维一片麻木。   

  这边抽着血,那边有人就和着土。鲜血把锨和土染得通红通红,腥气弥漫了整个院子。   

  等把最后一个人抽完,那堆干土也成了血泥。池长耐亲自拿过墼块模子,用水洗了几遍,然后端放到一块平整的地面上,让别人把血泥弄到了里面。他用手将泥拍结实,抹平,然后将模子提了起来       

。   

  一个血墼块就做成了。   

  池长耐抬起一只血手向叶万举道:“万举,看守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叶万举答应一声,立即带一个民兵身背钢枪,站到了血墼块的旁边。   

  池长耐又说:“咱们的任务胜利完成了,叶从粉,你带着大伙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   

  我姐就清清嗓子,起了个头,大家就一起唱了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在大家歌唱的过程中,池长耐一直兴奋地用手打着拍子。那手血糊淋拉,在空中有力地划来划去。   

  似乎那几天的太阳也受了池家庄子贫下中农的感动,一连两天都没拉过云彩藏脸儿,一气把这血墼块晒得干干的。它带着暗黑颜色,带着血腥味道,同时也带了无比的神圣意义。   

  在这两天里,池长耐安排人做了一个长方、扁形的小箱子,其大小正好放下那块血墼块。这箱子用红漆漆好了,池长耐又让我用黄漆写上一个“忠”字。   

  那个“忠”字并不简单,是“文化大革命”中流行的一个“组字字”,由“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些字组成。具体写法是:将“敬”字的右边笔画和“祝”字的左边笔画分别延伸出两行平行线,       

再竖着在中间写出“毛主席”三字,形成一个“中”字;然后,在下边写一繁体“万”字,左边写“寿”,右边写“疆”,将“无”字在最下面写成一个大大的竖弯勾,一个“心”字又有了。当时,这       

样的“忠”字在我们眼里是美仑美奂的,是威力无比的。我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国人通过创造这么一个字,真能使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我把这个“忠”字写好,等油漆干了,池长耐便庄重地将血墼块装箱送往北京。他认真挑选了三个人与他同行: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和我姐姐。我姐姐代表的是全村妇女。   

  然而就是这个安排,听人说在池长耐家里引起轩然大波。那萝卜花寻死觅活,几次扳着卤坛子要喝,非要池长耐带她去不可。池长耐早有“杀手锏”,哼着鼻子说:“你去,就叫毛主席看你眼里的       

萝卜花?”这一来,萝卜花才瘪了气。但她又坚决不让我姐去,池长耐说:“这事由不得你!全村妇女最数叶从粉漂亮,不叫她去叫谁去?”   

  池长耐让大队会计去信用社提来了盘缠款,又让去北京的四个人各自回家准备能吃十天的煎饼。   

  我姐回家一说,我爹我娘高兴得连声感叹,都说咱家胰子要去见毛主席了,这还了得?这是祖坟里冒青烟了!我娘检查一下我家的粮食,看看麦子只有十来斤,却毫不犹豫地全部磨成糊糊做了煎饼       

。   

  去北京的第一站是公社。池长耐决定向公社党委汇报一声,接着在那里坐上通往兖州火车站的长途汽车。去公社的时候,大队组织了隆重的送行。前面数面红旗开道,后面池长耐亲自和民兵连长抬       

着木箱,再后面是敲锣打鼓和喊口号的上百口子。   

  来到公社驻地,满街的人都驻足观看。到了公社大院,齐书记听池长耐说明了意思,却说:这事非同小可,要马上报告县委,于是立即打电话。县委在电话里答复,池家庄子大队贫下中农对毛主席       

的忠心叫人感动,但至于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将它送往北京,等请示地委后再作答复。请池家庄子的干部群众将血墼块暂放公社,回村待命。   

  这结果出乎池长耐的意料。他说:“那墼块要赶紧送,不然返了潮就有味儿了。”   

  齐书记说:“叫你待命你就待命好了,回去吧回去吧!”   

  池长耐只好带着我们一大帮人回村了。我姐提着一包袱麦子煎饼回到家,宣布这些煎饼一个也不能动,她要随时再带着它去北京。于是我们一家和干爷爷只好闻着麦子煎饼的香味儿干咽唾沫。   

  四五天下去,这煎饼发出的已经不是香味而是霉味了,我娘说:“吃了吧,再不吃就烂了。”   

  我姐说:“吃了,我上北京再带什么?家里也没有麦子了。”   

  我娘胸有成竹地说:“咱们去借!”   

  于是,我们就把那包麦子煎饼吃了。虽然煎饼上已经长满了绿毛,但感觉上还是比地瓜干做的煎饼好吃十倍。不料,全家吃过之后,无一幸免地拉肚子。但是,拉肚子我们也吃,因为那毕竟是麦子       

煎饼呵。   

  遗憾的是,等把这煎饼吃完,村里也没有等到上级让去北京的通知。池长耐憋不住了,亲自去公社追问了一回,齐书记说,县委还是让待命。池长耐说:“返潮了,肯定返潮了。”他要打开箱子看       

看,齐书记满足了他的要求。等把箱子打开,那墼块果然已经长满红毛,霉味刺鼻。   

  池长耐回村把这情况向几个干部说了,全村人很快都知道了。那些贫下中农都说:“唉,咱们的血白抽了!”   

  再过了几天,村里忽然悄悄传开这样一个顺口溜:   

  池长耐,真日怪,   

  抽了血,托墼块。   

  托了墼块没处卖,   

  你说埋汰不埋汰!   

  池长耐听说了这个顺口溜勃然大怒,下决心要追查这个反革命谣言的作者。他叫来一些人到大队部问,想来个顺藤摸瓜,但摸着摸着那藤蔓就断了,谁也说不清到底这顺口溜是从谁口里先说出来的       

。查了几天查不出个结果,只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