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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爹把他干爹接到我家来了。   

  那天下午我随池长耐检查完了全村,便去量井水的深度,顺便也挑一担水回家。来到家门口,却见爹正扶着一个老头往院里走。我爹看到我,急忙说道:“喜子,你干爷爷来啦!”意思是叫我向这       

老头打招呼。我挑着水提着井绳走过去,叫了一声“干爷爷”,才看清楚这老头是什么模样。老头的样子真是吓人:他皮肤黑皴,干干巴巴,那胸脯子一鼓一鼓地齁齁真喘,直憋得眼大唇青。我想,他       

一定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这么一个病秧子老头,我爹把他领来家干啥呀?   

  我爹将老头扶进院子里,让我娘和我姐都见过,便说起了领老头来这里的原因。原来我爹没去的四年间,老头的老伴和儿子都先后得病死去,儿媳妇又带着孩子改了嫁,就剩他自己病歪歪地躺在家       

里,所以,他就决定把他领回来了。   

  我爹说完,我干爷爷一边喘气一边艰难地作出笑容道:“我不想来,喜子他爹非叫来不可。来了,不是麻烦你们吗?”   

  我娘笑着说:“干爹,你老了没人侍候,俺侍候你是应该的。”   

  我姐却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到了自己的屋里。   

  我拿了一个小板凳,让他坐下歇着,接着到我的屋里记录今天井水的深度去了。   

  我刚写完,我娘走进来小声说:“你看看你爹,傻死了!他把这老头弄来家怎么办?”   

  我说:“你不是说了,侍候他是应该的么?”   

  我娘说:“应该是应该。我是从你爹当年受他的恩这一条来说的。可是,他成份不好,住在咱家,要是影响了你升学怎么办?”   

  这话也让我犯了踌躇。但我想起昨晚听到的池长耐对我姐做出的承诺,就说:“池长耐既然已经答应了,应该不会变卦。”   

  我娘说:“那就好。”说罢,他去锅屋准备办饭去了。   

  晚饭是面条。这大概是我娘狠了狠心才做的。今年雨水特别多,尤其是麦收期间一直下雨,好多麦子没割下就生了芽子,各家各户只分了一点点。我干爷爷大概好长时间没吃面了,尽管喘气艰难,       

但吃相凶猛,直吃出一头汗水。   

  吃过饭,我便在腋下夹了蓑衣出门。我爹像犯了错一样问我:“你去哪里睡?不是有防震棚了吗?”   

  我说:“你和我干爷爷在那里睡吧,我去麦场。”   

  实际上,我去麦场的原因,一是不愿跟两个老头在一个床上挤;再一个,是不愿再想起昨晚遇到的那个场面。   

  我这天没忘记去池明霞的院子外看信号。可是那墙缝里还是空空如也。听听院里,池明霞一家正在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念头,想把池明霞约到水库边去,于是就在街边折       

了一段树枝塞进了墙缝,然后走了。   

  我在水库边等到半个多钟头,池明霞来了。她走到我跟前一句话不说,就默默地站在那儿。   

  我笑着拉她的手:“快坐下吧。”   

  她将我的手一甩,鼓突着嘴说:“想变心就快一点,早咳嗽一声!”   

  我说:“有些人心眼儿真小,不就是忘了去看信号吗?生了这几天的气还没生够?”   

  池明霞说:“没生够,就是没生够!”   

  我站起来扶着她的肩说:“你肚子里的气还嫌不多,我就再给你吹进去一些!”说罢,就将嘴凑到了她的嘴边。   

  她轻轻打了一下我的嘴巴,“扑哧”一声笑了。   

  我说:“你笑什么笑?看把气笑撒了。”   

  她笑得更加厉害。跺着脚笑过片刻,仰起脸说道:“还不快给人再吹进去!”   

  我便噙住她的小嘴“吹”了起来。   

  我们站着吹,坐着吹,躺着吹。也不知吹了多长时间,最后是头顶的雷声把我们震醒了。我抬头一看,一大片乌云已经挟带着一道道闪电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池明霞惊慌地说:“呀,是不是要来地震?”   

  我说:“有可能。郯城大地震来之前,就是下大雨。”   

  池明霞说:“反正不怕,有防震棚了。咱们快回家钻防震棚吧!可有一条,叶从喜你要记住,一旦发生地震,你要第一个去找我,看我死是没死!”   

  我说:“那我要先死了呢?”   

  池明霞说:“你是地震宣传员,懂科学,还能死啦?”   

  我们一边笑,一边往村里跑。贼亮贼亮的闪电,频频映出我们飞奔的身影。   

  等我们跑近村子,发现一些人也正从麦场里往家跑。而池长耐正站在村口大声喊道:“社员同志们不要惊慌!有防震棚的钻防震棚,没有防震棚的先去别人家呆一夜,明天一定要抓紧盖!不盖就毁       

了堆呀!”   

  我记起我的身份,便与池明霞分了手,跑到书记跟前也帮他叫喊。喊着喊着,“轰隆”一声响雷,瓢泼大雨便下起来了。   

  池长耐对我说:“走,咱们快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睡屋里的!”   

  我们还记得那些没建防震棚的户,就冒着大雨奔向了那些家门。我们发现,有些人家是投奔了别人家的防震棚,但多数人家还是一家老小战兢兢地挤在自己屋里。我们跑进去说:“快走,到别人家       

的防震棚里去!”   

  有人跟我们走了。我们把他们送到有防震棚的人家,然后再去下一户。   

  也有人在家里坚决不走,说不怕,一觉得地震来了就钻床底。我说:“对对对,床底、桌子底都可以钻!”   

  于是,我们又去那些没防震棚的户传授这一做法。   

  等把这些户全跑完,我们早已淋得浑身发抖了。池长耐说:“走,到你家防震棚里避避!”   

  我没想到这个杂种竟当着我的面提这种要求。我立即说:“不行,我家来了亲戚,挤不开!”   

  池长耐说:“不就是石鼓岭那个老富农吗?这情况我早就掌握了!我现在要去给他训训话!”   

  这理由我没法反驳,只好和他一块儿回家。来到防震棚,我把他领到我和爹住的那一间。   

  我爹正和他干爹挤在床上,见池长耐进来很是惊慌,急忙下床道:“书记来啦?书记来啦?”   

  池长耐看看我干爷爷,威严地说:“你就是石鼓岭的富农分子季老三吧?”   

  季老三早已爬下床来,腰弓弓着说:“是,书记,我是季老三。”   

  池长耐说:“季老三,我听说你老伴、你儿子都死了,这是你作为阶级敌人应得的下场!你如果想在池家庄子大队住一段也可以,不过你要明白,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明白吗?”   

  季老三说:“明白!明白!”   

  池长耐从隔墙上的小窗户里向那边瞅瞅,说:“叶从粉,监视季老三的任务我就交给你了,你要经常向我汇报汇报!”   

  我姐在那边说:“行呵!”   

  这时,池长耐像落水狗一样抖一抖身上的水,钻出棚子走了。   

  外面闪电灼灼,雷声喀喀。我爹听他走远,咬着牙说:“老天怎不打雷劈死这个狗杂种!”   

  我姐在那边说话了:“你这是什么话?考虑没考虑后果?”   

  我爹立即不吭声了。他肯定是考虑到了后果。   

  外面雨还在下。我们准备睡觉。可是一张床上实在挤不开三个男人,我爹便让季老三躺着,他和我坐着。可是季老三可能是因为受了惊吓,这会儿胸脯子喘得像个风箱,根本躺不住,只好起身坐着       

。我爹便让我躺着。我也想这么做,可是防震棚漏雨,已经把床席全淋湿了,根本不能躺。于是,我们三人只好一直坐到天明。   

  天明雨住了。我爹修好防震棚漏雨的地方,又动手在旁边新搭了一个。到了晚上,他和我干爷爷便睡到了那里。   

  这一天,村里那些没建防震棚的户几乎全都建了起来。正好公社来人检查,池长耐向他们汇报时很自豪,说:我们池家庄子大队取得了全党全民防震抗震的初步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