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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和惊蛰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雨水和惊蛰

    乔洪涛

    雨水

    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譬如春和秋,夏和冬。譬如落叶和发芽,冰冻和融化。这一切的本质都是在进行着自然宇宙的加法和减法。秋日过后,大自然就在做着减法运动——减去繁华,裸呈真实。它告诉我们:一切的遮蔽都是虚假的,一切的荣耀都是浮华的,百花齐放全是匆匆过客,霜凝大地,泥土板结,木叶尽脱,萧萧而下,紫黑的泥土上,唯余下赤裸的真诚才是永恒的。真诚还不够,还要落下雪花,用琼玉洁白遮掩一切,扫除虫豸蚊蚋,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土地更是如此,南坡的那半亩泥土,在我收获之后,采摘了果子,收拾了棉花,拔掉了棵秧,砍倒了高粱,最后只剩下泥土——那一粒粒细微的看不清的泥土的分子凝结起来,坚硬起来,它封存了养料,蜷缩成无用的黑紫色。整个冬天,我去看了好几次,除了几垄略微绿色的麦苗(麦苗对于冬天的泥土来说大概就是一个反动),满眼全是暗苦色。山枣树和垂柳树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绿和黑,也是一种生命的背反吗?人总是和大自然背道而驰,自然和泥土越是裸露,人越是穿上厚厚的衣装,皮毛已经退化,御寒只有借助外物。赤裸的肉体披着的全是动物的毛发,剥去掩饰的外衣,人体上仅剩下一撮***和几根稀疏的头发(有的连腋毛也刮掉了)证明着人曾经是一个动物,和那些猿猴一样,曾经归属于大自然。

    那么,人就是大自然的一个反动。自然界做减法的时候,人是做足了加法的。所以,我讨厌冬天,我觉得只有在夏天里,炎热的夏季,男人和女人们赤身而卧,或于溪中游水,或于泥土中耕耙,累了匍匐大地,或枕着坷垃遥望星辰,人才是最自然的。立春过后,我脱掉臃肿的棉衣,伸胳膊展腿,整日在南坡半亩田地中劳作,我踏上泥土,捧起泥土,汗水滴落泥土,才感到了活着的乐趣。

    我端了一个簸箕,把山阴的积雪弄到我田里的麦苗上去,干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把那些麦苗全部“浇灌”完毕,我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雨水就会到来,我的这些活计也许只是徒劳,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了快乐。尤其是那天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顺手攀过一条植物的藤蔓——那是一株迎春花的茎——我突然就看到了满枝的芽苞。是芽苞。暗色的枝条上,规则地密布着这种嫩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去年叶子落尽后的残梗,可是它的的确确是芽苞。我细数了一下,一个枝条上的芽苞高达76对,一个个呈枣核形状,两三个未展的外衣套包住的是嫩绿的浆液。这嫩绿先是花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直到76对花朵,然后,一棵迎春花又有四五十条花茎,展开的时候是嫩黄色,继而是黄色,金黄,三四千朵迎春花热烈而奔放地铺展开来,不见叶子,只有满枝条的花朵,那是春天的颜色吗?我向来对这样的枝条上直接布满花朵的植物充满了好奇,我纳闷那些叶子们哪里去了?那些粗黑甚至丑陋的枝条怎么会生出这样娇嫩漂亮的女儿?报春的消息从一个花枝开始,从76对细小的花朵开始,向整个自然蔓延,向整个春天蔓延,向无数个76对蔓延……我记得妻子种的君子兰这几天也正在蓓蕾欲放,妻子每天都要数一数花朵,14朵,16朵,18朵,今天都到了20朵了,君子兰的花瓣中空,像一个个小灯笼,里面一定是等待出世的更粉嫩的花蕊,花瓣的颜色开始泛红,它们次第开来,由素而粉红,而雅红。那些花朵儿呀,朵,朵,我不知道古人是怎么造出这个字来的,我常对着这个字发呆,太漂亮的一个字,它漂亮,美丽,长腿,匀称,木之上的灵魂就是朵吗?要让我评选汉字,最漂亮的就是这个“朵”字,我告诉妻子,我们出生的宝贝要是个女孩子,一定就取名叫朵的。朵朵,朵朵,朵朵。美丽如花的孩子。乔朵,乔一朵,乔朵朵。我对这几个字爱极了。

    立春之后,下一个节气便是雨水。今年的立春是年前,腊月二十一这天立春,过年之后初六便是雨水。《逸周书·时训》说:“雨水之日獭祭鱼。”按照古书上的解释,雨水这个节气之后,要“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就是说水獭开始活动,要破冰捕鱼吃了。而《礼记·月令》云:“(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郑玄注:“汉始以雨水为二月节。”我田里也是有一株桃花的,我过去认真查看了桃树的枝条,尚没有发现桃树的萌动,但我知道桃树枝条的里面一定春意萌动的。只是这一株迎春花枝条绽绿,含苞待放,煞是明显,如此看来,《礼记》当中的记载不能说不准,只能说不确,或者也许把它更为“始雨水,迎春始华”更为确切。雨水这天上午,我站在田里,天色是阴的,微雨将到未到的迹象,却突然听到了一声春雷。那声春雷来得那样突然,那样美妙,那样遥远,让我一时百感交集,立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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