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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苏

1978(全文在线阅读) > 老苏

    二月二,龙抬头。春气萌动,岚山里的风却还冷。风非常之细,锋利如剃刀,仔仔细细真心实意在脸上刮过,能起一层皮的。由岢岚县到太原,有一条近道,取道岚县,直上高速可回太原。风冷,且硬,车子行在路上,明显感到被风忽忽摇撼着,不敢开太快。远处的山峦顶端,积雪皑皑,哪里有半点春天的意思?

    当年,也是这个季节,毛泽东和周恩来从***晋绥分局翻过烧炭山,在这里停居一晚。晚上会见当地领导,手书给地方上留下一句话:岢岚是个好地方!从此,县里头总拿这个话说事,宣传。

    这可能跟当年毛泽东的心情有关系,西边厢才摆脱胡宗南,东边厢就布开一局大棋要下,心情不好都不行。但要在这个时候说脚下是块好地方,除了不拂主人盛情,再找不见其他更合适的理由。

    这样,迎着拂拂而动的寒风,由岢岚到岚县。若不是贪这条近道走,不会知道老苏的消息。

    也是缘分。到岚县,正好中午,同学领着去吃饭,忽然想起老苏,就打他手机,都关着。老苏有两个号,一为太原,一为岚县,打哪个都不通。同学说:你在叫老苏?

    我说是呀!他知道,在岚县这个地方,除了他,就是一个老苏是朋友了。同学眉头一皱:啊呀,哦知道你就叫老苏呀,你不早来几天?

    我说:怎么啦?

    他说:早来几天就可以给他烧张纸哩!刚埋了!

    一时错愕,不知道说什么。太过明白了,老苏刚刚去世。真是无常,无常得令人无语。没有原因,没有过渡,一个结果就这样直白地捅在面前。同学看我错愕,哈哈笑:人生无常,好好活着,你看这老苏,就这么丢下几亿身家走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老苏是一个煤老板,是那种在山西各县都能找得到的煤老板。可和我们打交道,并不是因为他的这个身份。前些年,为补贴刊物,曾帮人出过书,老苏就在我们这里出过一本诗集。清样出来,老苏前来首校,大家发现,这个人比他的诗更加精彩。

    正因为这种精彩,我曾经随他到岚县为他做过一个口述。他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着至少山西许多农民企业家在1979年之后三十年走过的人生轨迹,非常有代表性。这个口述让老苏非常满意,看见杂志发出来,说:好狗日的,没见过文章还可以这么写!可给咱闹了个好,都是咱自家说下的话,都是咱自家想说的话嘛!

    没过多久,他小儿子成婚,老苏烧包一下子买了几百册杂志当作婚宴回礼送给参加婚礼的客人。

    他的诗倒未必合通常意义上的诗歌体例,本来一个没有经过任何文学训练的人,你让他怎么去写诗?说他的诗是顺口溜也好,是快板书也好,怎么都行。但不能说不是诗。分行,押韵,偶尔会冒出一句让你怦然心动准确异常或者趣味十足的句子,还不够?这些句子,无一例外都在写他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回忆,还不够?

    这么些年来,他对这种表达方式的迷恋与依赖到了令人发指让人魂飞魄散的地步。编他书的时候,就奇怪他哪来这么大的雅兴写那么多诗,这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当然也需要场合。一个乡村粗鄙不文的煤老板,一个山沟里喧嚣的煤矿,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条件。那一次他让我到他矿上看一看,从抽屉里捧出一摞子纸,烟盒,过期记账册,用废了的月份牌,还有在街上随手捡回来的传单、广告页,甚至还有拆开来的包装盒,洋洋大观。说洋洋大观的并不是这些东西的材质,而是,这些单张纸片上写的都是诗,有的成篇,有的就是两句。老苏说,他不抽烟,不喝酒,别人抽剩了空烟盒,就捡起来熨展写字。这是年轻时候养下的毛病,改不了。

    老苏在县里是一个名人了,大家都说他有钱。因为大家说他有钱,所以更加有名。进政协,选人大,他很在意一辈子攒下的那些奖状,从少年时期的毕业证,到年轻参加工作后的先进工作者证书,都保存得那么好,用绳子捆着放在柜子里,若推开,能把一副炕都摆满。我知道,这些奖状与证书,大半因为他的煤矿。我到他的煤矿时候,正值全省性地方煤矿整顿,全面停产。但在办公室看到许多工作人员,不是这个局退下来的局长,就是那个乡镇退下来的书记,就连给他开车的师傅,都是若干任前县委书记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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