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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冬天

1978(全文在线阅读) > 羊的冬天

    居麻每天放羊出发时,经过北面沙丘上的假人总会勒缰停立许久,和假人一起凝望远方。过好一阵,又掏出烟盒纸卷,慢吞吞卷一支莫合烟,再慢吞吞地抽。有时会下马,卧倒在假人旁,侧着身子继续望向远方。不知那时在想些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陷入沉默的遥望之中。

    放羊是辛苦的,上午10点左右出发,赶着羊群在沙漠里四处走动,不吃不喝,直到天快黑透了才把羊群赶回来。我问居麻:“放羊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呢?”他说:“在放羊。”我真蠢。

    ——荒野茫茫,四下无物,还能干什么?当然只能骑着马跟着羊群走来走去了!居麻感慨地说:“傻瓜一样!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羊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七个小时,一天七个小时!”

    所以每天出发前,他才会花那么长时间徘徊在家门口……此去的寂寞,非亲尝而不可得知。

    我说:“天气暖和时,让我也去放一天羊吧?”

    他说:“你去放羊,羊哪能吃饱!”

    “为啥?”

    “你嘛,肯定不到下午两点就把羊赶回家了。”

    在阴沉的雪夜里,无星无月,天地笼统。我站在东方沙梁上的假人身旁,向东方挥舞手电筒,给远方晚归的牧羊人确定方位,使之不至于迷失方向,在苍茫夜色中无尽地徘徊。而若是大雾的天气,就算手电筒也没有用了。居麻说:到那时,所有在家的人都得出去找。

    我问:“要是找的人也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他说:“要是李娟的话,回不来就算了。整天房子里坐着,从来不放羊,还回来干什么?”

    作为不放羊的人,我、嫂子,还有加玛,整天清理牛圈羊圈,背雪,打馕,赶牛,绣花……然而就算从早忙到晚,也没有出去放羊的人一半那么辛苦。

    我问居麻:“那么放羊经过的地方有没有人家呢?”他说:“没有。”又回头对嫂子说:“她还以为放羊时可以串个门,喝个茶!”大家都笑了。

    我又劝他带一暖瓶热茶去放羊,暖瓶可系在马鞍后。或者带一个锅,一个三脚架,一块茶叶一把盐。冷了就地取雪烧茶。

    他便给我讲了一个“汉族人放羊”的故事。说红旗大坝(阿克哈拉下游二十多公里)有一个汉族人第一次去放羊,带着馍馍、咸菜和水。中午就着咸菜啃馍。然后再喝水。拧开盖子,冻得一滴也没了。亏他还用布重重裹着……说完哈哈大笑。

    居麻的意思是:在这样的荒野里,这样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话,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羊群晚归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长久向东方张望,眼下世界昏暗迷蒙,传来的细微的吆喝声怎么听都像幻听。许久后,骆驼从那个方向出现在视野中,向我们的沙窝子奔跑过来。夜渐渐深了,雪越下越大,铺在羊圈里的塑料纸早已撤去,改铺在敞开的牛棚上。于是羊圈里的雪渐渐积起……但羊群还是不见踪影。地窝子那边传来哭声,小婴儿喀拉哈西独自醒来了。但新什别克一家正忙乱不已地赶牛、系骆驼,无暇顾及。终于,到5点半时,嫂子最先看到了什么,她招呼我一起走下沙丘梁向东而去。我边走边想:还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还可顺着脚印回来吧?可再一想,雪这么大,回来会不会遮住脚印?……夜比荒野还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惧远胜被“凶猛”的事物吞噬……但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一耸动在暗夜中,一个个浑身盖满大雪。不知它们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么沉默。

    每天出发前,居麻总会在满满当当的羊圈里挤来挤去,观察它们的状态。若又发现一只羊嘴部结满厚厚的黄疮,便用指甲生生抠去那黄疮的痂壳,露出鲜肉,再叫我端来盐水浇洗……总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张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群中特显眼。天又这么冷……总觉得这样做不对,却不能阻止。毕竟他放了一辈子羊,肯定自有经验吧。

    在特别冷的日子里,居麻就拎着洗手壶在羊群中东找西找,不时捉一只羊骑在胯下,掰着它的脑袋浇水。我问他在干什么。回答:给羊“刷牙”。这种话当然不能信。得靠自己观察。我便认真地观察,结果发现是在喂药。他这才承认是在给羊治“感冒”。我又问怎么才能看出哪只羊感冒了?他说:“流鼻水,打喷嚏。”当然,这种话也不能信。但又实在观察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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