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 (第6节))(4)
时间:2023-02-25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次
令人生厌的首席院长如此迫不及待,急于见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几分欢悦;第一天,我观望着滚滚波涛,有蔚蓝色的起伏山峦,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庄严、逍遥的景观尽收眼底——我洗手时,一闻到“大旅馆”那芬芳浓烈的香皂的特殊气味,此情油然而生,许久以来,我第一次闻到这一特殊的香味——它仿佛既属于现在这一时刻,又属于往昔逗留的时光,宛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现在与昔日之间飘忽,所谓特殊生活,就象人们回家只不过为了换一条领带那样随便。床单太细,太轻、太大、塞不紧、盖不实,裹在毯子外面,总是鼓鼓囊囊的,犹如游移不定的涡状物,若在昔日,准会使我黯然神伤。不过,这酷似船帆,总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单晃动着第一个清晨充满希望的辉煌的太阳。但是,旭日尚未来得及升起。还在当天夜里,那一残忍而又神奇的影子似的人物便又复活了。我央求经理走开,请求任何人都别进屋。我告诉他,我将一直卧在床上,并谢绝他遣人去药店取那种万灵的麻醉剂。他见我一口谢绝,暗自庆幸,因为他害怕旅客闻到“咔里普图斯”的气味,感到不舒服。我有幸受到了称道:“您言之有意”(他想说“言之有理”),并吩咐我道:“注意别在门上把您弄脏了,因门锁太紧,我差人在门上‘灌’了油;要是哪位服务员冒昧敲您房间,他定会受到‘滚打’。众人得牢牢记清,我向来不爱‘反复’(显然是指:我有事向来不喜欢说两遍)。不过,您是否想喝点陈酒提提精神?我楼下有满满一‘堂’(无疑说“满满一坛”)。我可不把酒放在银盘上,象托着伊奥纳当的脑袋似的端给您,我先跟您说明白,那不是拉菲特城堡酒,但也差不多模棱两可(想说“八九不离十”)。若量还太少,可以让人再给您做一条油炸‘小鳎芋’。”我一概谢绝,但感到惊诧的是,在一个一生中该点了不知多少遍这种菜肴的人嘴里,竟然“鱼”“芋”不分,把“鱼”说成“芋”。 尽管经理满口应承,片刻之后,有人还是给我送上了康布尔梅侯爵夫人的折角名片。这位年迈的夫人前来看望,差人打听我是否在此下榻,当她获悉我昨日才到,且身体不适,便未强求,坐进那辆套着两匹骏马、年代已久的四轮八簧敞篷马车,返回费代纳(十有八九在药店或服饰店门前停了停,跟班跳下车座,进店结账或买东西)。在巴尔贝克和处于巴尔贝克与费代纳城之间的几个海滨小镇的街道上,人们常可听到这辆马车的滚动声,对那豪华的排场赞叹不已。到这家或那家小店稍停片刻,并非驱车出游的目的所在。而是某个乡绅或财主家中举行了什么点心聚餐会或游园会,对侯爵夫人来说,这些乡绅或财主本来是极不体面的。可是尽管侯爵夫人出身尊贵,家赀巨万,远在方圆一带的乡绅贵族之上,但她生性善良,为人纯朴,若有人邀她作客,唯恐让对方失望,因此,附近哪怕举行再微不足道的社交聚会,她也欣然赴会。诚然,与其说一路风尘,赶到哪家令人窒急的小沙龙,在闷热之中听哪位通常没有才华的歌女歌唱,且她作为本地区的贵夫人和闻名遐迩的音乐家,听罢又不得不夸大其辞,表示祝贺的话,那么德-康布尔梅夫人更喜爱在费代纳花园漫步或静憩,花园下方,小海湾花影沉碧,风平浪静,风景优美如画。她知道,自己往往人未到,消息已被主人四下传开,无论主人家是梅恩维尔-拉-坦杜利埃尔或夏通古尔-洛戈约的贵族还是禀性豪爽的布尔乔亚。然而,倘若德-康布尔梅夫人这天出门,未去盛会露面,而来自海滨小浴场的这位或那位宾客有可能听到了侯爵夫人的马车声,见到了她的马车,那么,她无暇脱身离开费代纳的托辞便站不住脚了。此外,这些主人家经常看见德-康布尔梅夫人去参加某些人举办的音乐会,尽管认为那不是她应该出入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侯爵夫人仁慈过分,这样做有损于她的地位,但是,一旦轮到他们接待侯爵夫人,便立即闭口不谈什么有失身分,他们一个个焦急不安,自问能否有幸请到她大驾光临点心聚餐会。如果主人家的千金或哪位正在此地度假的音乐爱好者刚刚唱完一曲,有来宾通报(侯爵夫人必定前来参加音乐会的先兆)亲眼看见驾着那辆著名马车的骏马停在钟表店或药店门前,那多少天来主人局促不安的心情便立即得到莫大的安慰!于是,在这些主人的眼里,德-康布尔梅夫人(她果然很快驾到,身后跟随着她的儿媳妇和当时在她府中的宾客,她请求允许把他们一起领来,主人欣然允诺)重又光彩照人。对他们来说,她终于大驾光临,便他们如愿以偿,也许这正是一个月前促致他们作出决定的不可明言的关键原因:不惜遭人议论,耗费钱财,举办一个日场音乐会。看见侯爵夫人光临,他们想到的便不再是她如何乐于参加他们认为很不体面的邻居家的聚会,而是夫人家族之古老城堡之豪华,以及侯爵夫人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儿媳妇的举止之无礼,儿媳傲慢不逊,与她婆婆近乎乏味的谦恭平和形成鲜明对照。此时,他们仿佛已经在《高卢人报》的社交生活栏中读到了门扉紧闭、阖家炮制的新闻:在布列塔尼恬静之隅,众人纵情欢乐,日场音乐会之来宾悉经精心挑选;直到主人许诺音乐会不日将再次举办,宾客方才离去。每一天,他们都在等候着报纸,为在报上尚未看到他们音乐会的消息而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请到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只有来宾知道,而众多的读者却一无所知。幸福的日子终于来临:“今年的巴尔贝克,夏季格外迷人。午后的小型音乐会风靡一时……”感谢上帝,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姓名白纸黑字,赫然入目,虽然“顺笔提及”,但确居首位。于是,又得扮出假象,对报纸之不慎,有可能引起与未能邀请之人的纠纷,显得忧心忡忡,并当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探听谁竟然心怀叵测,风传这种反应,然而,侯爵夫人不愧为贵夫人,往往和蔼可亲地说:“这造成您烦恼,我理解,但对我来说,众人皆知我去您府上做客,这只会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