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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 (第4节))(5)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不邀请他。可是,他很难让我能有这股勇气。他象是在和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请您设法把事情弄个明白,明天来告诉我。如果他感到内疚,想陪您来的话,那就带他一道来。对任何罪恶都要不失仁慈之心。为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烦恼,要是他来,我还是相当高兴的。我把权交给您了。您对这类事情嗅觉最灵敏,我不想给人一副死皮赖脸乞求宾客上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对您,我绝对放心。”

    我想起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说,由于阿尔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到娱乐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询问他在花园里与亲王交谈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奥代先生(可我没有把具体名字告诉他)对我们所说,与贝戈特的一部短剧有关。他朗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字是真的,绝对没有,纯属凭空捏造,编造得也着实愚蠢。这一代年轻人,信口雌黄,真是出奇。我不问您是谁告诉您的,可在我们这么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编造出笼的,这恐怕挺有趣。亲王跟我说了些什么,怎么会使那么多人感兴趣呢?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从来都不好奇,除非动了真情或起了醋意。这事可让我眼界大开!您好嫉妒吗?”我告诉斯万,我从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点妒心,还不算讨厌。原因有二:一是可让那些不爱打听闲事的人关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较真切地感受到拥有一位女性,与她一道乘车,不计她孤身出门所带来的乐趣。不过,只有在妒心初发或可完全治愈的情况下,才可享用此等益处。一旦超越这一极限,便是最为可怕的折磨。再说,我虽然刚才跟您提起那两种乐趣,但应该告诉您,我本人也很少有过这种体味。就第一种乐趣而言,是我性情的过错,我生就不能深思熟虑;就第二种乐趣而言,是因为环境,因为女人的缘故,我指的是众女人,我曾嫉妒过她们。可这无关紧要。过去爱过的东西,即使现在不再爱了,人们也绝不会对过去的爱恋无动于衷,因为这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道理,只不过不为他人重视罢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记忆,我们感到就在我们心中;我们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这一记忆。请您不要嘲笑这句唯心主义者的行话,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过去酷爱生活,酷爱艺术。哎!如今我已相当疲倦,无法再与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过的那些纯属我个人的情感,我觉得无比珍贵,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爱,别人是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这一珍藏的情感,别的东西就逊色多了,我与爱书如命的马扎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我扪心自问,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将会多么烦恼。还是言归正传。谈谈与亲王交谈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您。”可是,我听他说话受到了干扰,德-夏吕斯先生又回到了娱乐室,正在离我们很近处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读书吗?您有什么爱好?”他问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晓。然而,正因为在他那对近视眼里,一切都极为渺小,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远,犹如一尊希腊神像,给人以罕见的诗情画意,两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闪烁,遥远而又神秘。

    “我们去花园散散步好吗,先生?”我对斯万说,与此同时,阿尼勒夫伯爵舌头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还没有彻底发育成熟,正讨好而又幼稚地准确回答德-夏吕斯先生的提问:“噢!我呀,我倒喜欢高尔夫球、网球,我爱打球,爱跑步,尤其爱马球。”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后,便不再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躯体的一部分化为纯体育。纯马术运动的保护神,成为“马术雅典娜”②。她还去圣莫利茨滑雪,因为帕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赶骑士。“哈!”德-夏吕斯先生报之一笑,俨然似一位博学的智者,露出超验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饰其讥讽的神情,且自以为远比他人聪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当这些人以另一种方式还可能给他带来愉悦的时候,才勉强将他们与最愚蠢者区别开来。德-夏吕斯先生觉得自己与阿尼勒夫交谈,无疑赋予了他一种人人都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回答我说,“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到一边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这是实情,可交谈刚一开始,便使他重新恢复了几分活力。这是因为对神经质的人来说,即使处在最真实的疲惫状态,也往往有一部分取决于注意力,仅仅存在于记忆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们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劳,只需将疲劳忘却。诚然,斯万并不完全是那种不倦的衰弱者,抵达时满脸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可一交谈起来,便宛若见了清水的鲜花,立即神采焕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侃侃而谈,从自己的话语中汲敢力量,遗憾的是,却无法将此力量传输给倾听其说话的人们,随着说话者越来越觉得神清气爽,听话者则显得愈来愈疲惫不堪。可是斯万属于那一坚强的犹太种族,具有强盛的生命力,虽然命运不济,似乎注定要灭亡,但却拼命抗争。正因为他们这一种族深受迫害,所以,他们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可怕的挣扎,只见满脸先知般的乱胡子,唯露出一只硕大的鼻子,翕动着吸进最后几口气,眼看着就要照例举行祈祷仪式,远房亲戚们准时开始列队,仿佛行走在亚述的起绒粗呢地毯上,动作机械地向前移动,然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他们还能继续挣扎下去,拖延时间之长令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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