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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 (第3节))(16)



    娱乐室或吸烟室里,地面饰有彩色图案,摆着三脚座椅,神像和动物像凝视着您,司芬克斯静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张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饰满富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多少有点模仿伊特鲁立亚和埃及艺术的风格,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时,公爵夫人曾跟我谈起这间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话起了作用,反正这间屋子给我造成了巫术室的印象。靠近那张光芒闪烁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着德-夏吕斯先生,他不触摸任何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自然也没有发现我刚刚进了屋,看他那副神态,恰似一位巫师,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仅酷似阿波罗神殿里高坐在三脚座椅上的女祭司,两只眼睛几乎从脸上鼓了出来,而且他的神机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简单的动作,为了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不解开难题誓不罢休的计算家)把刚刚叼在嘴上的雪茄烟搁在身旁,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对面座椅扶手上静蹲着的两位神-,人们也许会以为男爵正在试图解开司芬克斯之谜,要不就是在解一位年轻的奥狄浦之谜,这位活着的奥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聚精会神试图解开的,实际上并不是人们平常钻研的摩尔几何图形,而是由年轻的絮希侯爵的脸部线条组合而成的图案。德-夏吕斯先生面对这个图案是多么专心致志,它简直象个菱形词,象个谜语,抑或象道代数难题,而他禅精竭虚,极力争取解开谜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难解的符号和图案犹如一部巫书,即刻就要给老巫师以灵感,占卜出那位年轻人的命运向何方向发展。突然,他发现我正打量着他,便抬起脑袋仿佛从梦中醒来,对我微微一笑,满脸涨得通红。这时,德-絮希夫人的另一个儿子来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弟身旁,看他打牌。当德-夏吕斯先生从我嘴里得知他俩是亲兄弟时,他对同一家庭却创造了如此辉煌、迥然而异的杰作赞叹不已,喜形于色,难以掩饰。倘若男爵获悉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这对儿子不仅同母,而且同父,他准会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这是因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为妻,本该与她生育智子贤童,然而先后又与忒弥斯,欧律诺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结为夫妻,最后又与朱诺成婚。可是,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却是同一位生父,又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两人的美却各不相同。

    我终于看到斯万走进了屋子,心中一阵高兴,屋子很大,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我欣喜中又交织着忧伤,也许别的宾客感受不到这种忧伤的滋味,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种类似惊愕的感觉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种种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样把他们吓呆了,拿俗话说,死神已经在斯万的脸上出现。在场的人们惊惧得几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惊愕中又掺杂着好奇和残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省(同时含着Suavemarimagna。①与mementoquiapulvis②,罗贝尔也许会这么说),就这样,所有目光嚯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张脸,只见他两颊被病魔折磨、摧残得深深凹陷下去,好似正在亏损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无疑是斯万自我审视的那一角度——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面颊都瘦得皮包骨头,唯因视觉之误才给人造成丰实的假象。也许是因为他双颊消失,再也不能缩小鼻子的比例,或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这一毒蛇象酗酒一样造成他鼻子通红,或象服吗啡后使之扭曲变形,反正斯万那只丑陋的鼻子在过去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上还不怎么显眼,如今却显得奇大,鼓鼓的,红红的,看那鼻子,与其说是位好奇的瓦鲁尔人,毋宁说是个希伯莱老人。再说,也许在这弥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种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现了更为明显的种族生理特征,同时也增强了与其他犹太人团结一致的道德感,斯万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中,忘却了这一团结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犹太人宣传,接二连三的打击,最终唤醒了他的团结精神。有不少犹太人,虽然都很精明,而且也都是上流社会的贵人,但在他们身上却同时潜藏着两个人,一位是蛮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剧中,等待着适应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时刻,适时亮相。斯万已经迈入先知之年。诚然,由于备受病魔的折磨,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整块整块的组织,好似一块正在溶化的冰团,大块大块的碎冰跌落下来,他整个儿模样已经“大变”。但是,与我相比,他的变化确实太大了,令我不胜惊讶。这位堂堂的男子汉,不同凡响,且又素有教养,我过去与他相逢,绝对没有产生过丝毫的厌恶感,如今我怎么也不明白,当初为何会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一露面,我便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丝绸内里的披风;每次来到他这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间门口,举手叩门时,我内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极度混乱与恐惧。然而,所有这一切不仅从他的住所,而且也从他身上统统消失了,与他交谈的念头也许会令我欢悦或使我感到厌恶,但无论如何再也影响不了我的神经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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