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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第9节))(10)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他创造了抒情的画风,具有现实主义倾向。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淫逸生活。画中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出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

    这时,我母亲要给外祖母输氧,左等右等也不见送氧气袋来,她也到前厅来了,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我真想把他藏起来。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却认为,什么也比不上把他介绍给我母亲重要,认为这会使我母亲高兴,而且,要维护他十全十美的绅士声誉,非这样做不可,于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尽管我连连喊“先生,先生,先生”,就象反抗强xx那样自卫着,他仍然把我拉到妈妈跟前,对我说:“如果您能把我介绍给夫人,您的母亲,我当不胜荣幸”,他在说“母亲”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变调。他觉得这对我母亲是一种荣誉,不由得做出一个应时的笑容。我无可奈何,只好给他作了介绍,他乐得打蹦儿,连忙点头哈腰,还要把整套礼节表演一遍。他甚至想同我母亲交谈,但我母亲正悲痛欲绝,叫我快去,顾不上回答德-盖尔芒特先生的问候。德-盖尔芒特先生原以为会受到接待,却不料一个人被甩在前厅,要不是看见圣卢此刻进来,他就只好出去了。圣卢是那天上午到巴黎的,他跑来打听我外祖母的病情。“啊!她很好!”公爵快乐地嚷道,一面抓住他外甥的一个纽扣,差点儿把扣子拽下来。我母亲此刻正好又经过前厅,他也不在乎我母亲看见。尽管圣卢的悲痛发自内心,但我认为,如能避免同我见面他只会高兴,因为他对我有抵触情绪。他被他的舅父拖走了。他舅父有要事同他说,差点到东锡埃尔去找他,没想到可以免走这一趟了,不禁大喜过望。“啊!要是有人对我说,我只要穿过院子,就能在这里找到你,我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正如你同学布洛克说的,这够滑稽的。”他搂着罗贝的肩膀离开我家时又说:“不管怎样,大家清楚地看到,刚才我摸到了或者说几乎摸到了吊死鬼的绳子①,我真走运。”盖尔芒特公爵这样说,不是他缺乏教养。恰恰相反。但他是那种不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在这方面他和大多数医生和殡仪人员很相似,会临时装出一副同情的面孔,对你说:“这是痛苦的时刻”,必要时还会拥抱你,劝你好好休息,但过后马上就把看望临终病人或参加葬礼看作只有少数几个人参加的社交集会了,开始还有所顾忌,但很快就变得轻松愉快,若无其事,眼睛四下张望,想寻找一个可以交谈的人,要人们把他们介绍给另一个人,或者建议“坐他们的车回去”。盖尔芒特公爵一方面庆幸一阵“风”把他吹到了外甥身边,但对我母亲的冷漠接待——其实非常正常——深以为异,后来他公开说,我母亲不讨人喜欢,而我父亲却彬彬有礼,他说她“心不在焉”,甚至听不见别人对她说什么,据他认为,她身体欠佳,头脑不很清楚。然而,据说他很想把我母亲的表现归因于“当时的情况”,他宣称,我母亲为我外祖母的病情“深感悲痛”。但是,因为我母亲没有让他把他的礼节全部做完,他还想补一下,况且他根本不理解妈妈无限悲痛的心情,出殡前一天,他竟问我是不是在设法排解妈妈的忧愁——

    ①在法语中,吊死鬼的绳子被认为是吉祥物。

    那天,外祖母的一个妹夫来了。他是教士,我从没见过他。他给在奥地利的教会会长发电报告假,破例获得批准。他内心极度悲伤,在床边颂读祈祷文和沉思录,但那双深陷的小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病人。在我外祖母弥留之际,我看见这位教士悲痛欲绝,我心里却很不好受。我凝视着他。他似乎对我的同情感到意外,于是出现了一桩怪事。他象一个痛不欲生而陷入沉思的人那样,双手并拢放到脸上,但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我看见他手指间留了一个小缝。当我目光离开他时,我看见他那锐利的眼睛从手指间的缝隙观察我的痛苦是不是真诚。他隐蔽在手后面,就象躲在一个黑暗的忏悔室里一样。他发现我看见他了,就立即把露出一条缝隙的格子窗关严。后来,我和他又见过面,但我们之间从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们相互达成了默契:我没有发现他偷看我。教士和精神病医生一样,在他们身上总有一股预审法官的味道。再说,不管怎样的朋友,不管他们对我们多么亲密,和我们有着怎样共同的过去,哪一个没有不愉快的片刻回忆?而我们认为最方便的办法不就是使自己相信他们大概已经忘记这些片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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