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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第2节))(5)



    还是回到声音上来。如果把塞住耳朵的棉球加厚,就会使少女在我们楼上弹奏的奔流激荡的钢琴曲,听起来宛若小溪流水般的轻音乐。如果在一只棉球上涂上一种油脂,这样整所房子都会听从它的摆布,屋内和屋外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时,用轻柔的乐段来形容演奏就不够了。棉球瞬间闭上了钢琴的键盘,音乐课突然结束了;在我们楼上走动的先生突然停止了走动;马车和电车中断了行驶,好象在恭候一个国家元首的驾临。可是象这样的减弱声音,非但不能使人安寝,反而搅得人睡不着觉。昨天,那缠绵不断、无休无止地向我们描绘着街上和屋内的运动的声音,象一本枯燥乏味的书,终于把我们带进了梦乡;今天,我们塞住了耳朵,睡得正酣,周围寂静无声,突然-啷一响,比其他的声音更加响亮,但在我们听来却轻得象人们的叹息,同其他的声音没有联系,真是神秘;我们会被惊醒,想知道这是什么声音。相反,如果把塞在病人鼓膜上的一层层棉花暂时取出来,声音构成的光线,又会象一轮红日升起,在宇宙中再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被流放在外的众声音也会全速赶回来;我们会听到人声复活了,有如音乐天使的合唱声。寂静无声的大街顿时被长着翅膀、风驰电掣、接连不断地开来的电车天使的歌声淹没。在房间里,病人创造了火的声音,而不是象普罗米修斯那样创造了火。如果一会儿加厚塞耳朵的棉团,一会儿又把它们取出来,这样,就如同在交替地踩着装在音响世界大轱辘上的两个脚蹬。

    不过,有些人听不见声音并不是暂时的。有人耳朵完全聋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用眼睛紧紧盯着掀开的锅盖,窥伺着象是预示一场北极暴风雪的白光,这是牛奶煮沸的前兆。明智的做法是看见这个前兆就拔去电插头,就象上帝挡住波涛一样。因为牛奶煮沸了,奶孵出的卵在痉挛。在升腾,经过几次斜向的鄱滚,完成了发育,几叶被奶皮弄得皱巴巴的风帆倾斜着,鼓满了风,一叶珠色的风帆向着暴风雪中冲去;如果切断电流,及时祛除暴风雪,就会使风帆原地旋转,变成木兰花瓣,在奶的海岸中漂流。如果这个病人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切断电源,他的书,他的表,顷刻间就会被牛奶的白色海洋吞噬,怒潮过后微微露出海面,他只得喊叫他的老女仆前来帮忙;尽管他是个赫赫有名的政治家或德高望重的大作家,他的老女仆仍然会数落他还不如五岁的孩儿懂事。在别的时候,门紧闭着,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入这神奇的房间,我们没有听见他进来,他就象木偶戏中的木偶,光做手势不说话,这使那些听腻了讲话的人耳边得到了清静。至于这个耳朵全聋的人,既然失去一种官能也和获得这种官能一样,能给世界增辉添美,当他在一块还没有诞生声音的乐园式的土地上闲步时,他会感到赏心悦目,其乐无穷。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单为他的眼睛显示那水晶般透明的水帘,比风平浪静的大海还要平静,同天堂中的瀑布一样纯洁。因为在他耳聋之前,声音于他是引起运动的可感知的形式,所以无声而动的物体似乎是动而无因;这些物体失却了声音的特性,展现出自发的运动,似乎有了生命;它们自发地运动,静止,着火;它们自发地飞起来,就象史前长着翅膀的巨兽,在聋子这个没有邻居、冷冷清清的家庭中,在他还没有全聋的时候,开饭时仆人就已经够谨慎的了,总是不声不响地上菜,而现在却是由哑巴开饭,看上去有点儿偷偷摸摸的,象童话剧中给国王摆饭一样。聋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兵营、教堂或市政厅——也不过是童话剧中的布景。这座建筑物一旦坍塌,会释放出眼睛可以看到的铺天盖地的灰尘和成堆成堆的瓦砾;虽然它不象舞台上的宫殿那么单薄,但也不那么具有物质性,即便沉重的巨石坠入神奇的世界,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扰乱那纤尘不染的宁静。

    笼罩在这间我刚来不久的军人小房间里的相对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了。门打开了,圣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让他的单片眼镜落到胸前。

    “啊!罗贝,在您这里太舒服了!”我对他说。“能在这里吃晚饭和睡觉,那该多好啊!”

    的确,要不是军纪禁止客人留宿,我一定能体味到平静而无忧无虑的休息。军营中被许多遵守生活规律、心境恬静、意志坚强的人和无所挂虑、幽默诙谐的人维持着那种安谧、警惕和欢快的气氛会使我高枕无忧地进入梦乡。在这个大家庭中,时间披上了行动的形式,悲哀的报时钟声被欢快的军号声取而代之,这集合的号声余音缭绕,犹如浮尘,永远飘荡在城市街道的上空——它确信人们在洗耳恭听,它象音乐那样悦耳动听,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权力需要人服从,而且表明服从会使人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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