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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卷十(3)


  与杨仕鸣(辛巳)
  差人来,知令兄已于去冬安厝,墓有宿草矣,无由一哭,伤哉!所委志铭,既病且冗,须朋友中相知深者一为之,始能有发耳。
  喻及“日用讲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扩充以尽其本体,不可迁就气习以趋时好。”幸甚幸甚!果如是,方是致知格物,方是明善诚身。果如是,德安得而不日新!业安得而不富有!谓“每日自检,未有终日浑成片段”者,亦只是致知工夫间断。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又云:“以此磨勘先辈文字同异,工夫不合,常生疑虑。”又何为其然哉?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虽千魔万怪,眩瞀变幻于前,自当触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阳一出,而鬼魅魍魉自无所逃其形矣。尚何疑虑之有,而何异同之足惑乎!所谓“此学如立在空中,四面皆无倚靠,万事不容染着,色色信他本来,不容一毫增减。若涉些安排,着些意思,便不是合一功夫”,虽言句时有未莹,亦是仕鸣见得处,足可喜矣。但须切实用力,始不落空。若只如此说,未免亦是议拟仿象,已后只做得一个弄精魄的汉,虽与近世格物者症候稍有不同,其为病痛,一而已矣。诗文之习,儒者虽亦不废,孔子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若着意安排组织,未有不起于胜心者,先辈号为有志斯道,而亦复如是,亦只是习心未除耳。仕鸣既知致知之说,此等处自当一勘而破,瞒他些子不得也。
  二(癸未)
  别后极想念,向得尚谦书,知仕鸣功夫日有所进,殊慰所期。大抵吾党既知学问头脑,已不虑无下手处,只恐客气为患,不肯实致其良知耳。后进中如柯生辈,亦颇有力量可进,只是客气为害亦不小。行时尝与痛说一番,不知近来果能克去否?书至,来相见,出此共勉之。前辈之于后进,无不欲其入于善,则其规切砥励之间,亦容有直情过当者,却恐后学未易承当得起。既不我德,反以我为仇者,有矣,往往无益而有损。故莫若且就其力量之所可及者诱掖奖劝之。往时亦尝与仕鸣论及此,想能不忘也。
  三(癸未)
  前者是备录区区之语,或未尽区区之心,此册乃直述仕鸣所得,反不失区区之见,可见学贵乎自得也。古人谓“得意忘言”,学苟自得,何以言为乎?若欲有所记札以为日后印证之资,则直以己意之所得者书之而已,不必一一拘其言辞,反有所不达也。中间词语,时有未莹,病中不暇细为点检。
  与陆原静(辛巳)
  赍奏人回,得佳稿及手札,殊慰。闻以多病之故,将从事于养生,区区往年盖尝弊力于此矣。后乃知其不必如是,始复一意于圣贤之学。大抵养德养身,只是一事,原静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专志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神仙之学与圣人异,然其造端托始,亦惟欲引人于道,《悟真篇后序》中所谓:“黄老悲其贪着,乃以神仙之术渐次导之”者。原静试取而观之,其微旨亦自可识。自尧、舜、禹、汤、文、武,至于周公、孔子,其仁民爱物之心,盖无所不至,苟有可以长生不死者,亦何惜以示人?如老子、彭篯之徒,乃其禀赋有若此者,非可口而至。后世如白玉蟾、丘长春之属,皆是彼学中所称述以为祖师者,其得寿皆不过五六十,则所谓长生之说,当必有所指矣。原静气弱多病,但遗弃声名,清心寡欲,一意圣贤,如前所谓“真我”之说。不宜轻信异道,徒自惑乱聪明,弊精劳神,废靡岁月。久而不返,将遂为病狂丧心之人不难矣。昔人谓“三折肱为良医”,区区非良医,盖尝“三折肱”者。原静其慎听毋忽!
  区区省亲本,闻部中已准覆,但得旨即当长遁山泽。不久朝廷且大赉,则原静推封亦有日。果能访我于阳明之麓,当能为原静决此大疑也。
  二(壬午)
  某不孝不忠,延祸先人,酷罚未敷,致兹多口,亦其宜然。乃劳贤者触冒忌讳,为之辩雪,雅承道谊之爱,深切恳至,甚非不肖孤之所敢望也。“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之故,议论方兴,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所未信欤,则当务求其是,不得辄是已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已自信欤,则当益致其践履之实,以务求于自谦,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彼其为说,亦将自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固各有所凭据,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乃不知圣人之学本来如是,而流传失真,先儒之论所以日益支离,则亦由后学沿习乖谬积渐所致。彼既先横不信之念,莫肯虚心讲究,加以吾侪议论之间或为胜心浮气所乘,未免过为矫激,则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此吾侪之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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