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5))(8)
时间:2023-02-20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次
阿尔贝蒂娜这样风靡一时,看上去并不包含任何实实在在的结果,倒使安德烈的这个女友形成了某些人的那种特性。这些人一向成为别人追求的目标,从来不需要自己主动送上门(由于相同的原因,这种性格在社会的另一极端,即某些风姿绰约的女性身上,也可以见到),但她们从不把别人对她们的追求拿来夸耀,更确切地说,她们总是把这些隐瞒起来。谈到某某时,她从来不说:“他很想见我。”谈到任何人,都怀着极大的善意,似乎追求别人的是她。一个小伙子几分钟之前与她面对面谈话,因她拒绝与他约会而对她大肆谴责。谈起这个小伙子的时候,她不但不以此当众吹嘘或责怪他,反而称赞他说:“这个小伙子真热情!”她甚至为自己如此讨人喜欢而感到烦恼,因为这样她势必要惹人难过,她的天性却是喜欢叫人高兴。 她喜欢叫人高兴,甚至达到使用某些只求实利的人和某些爬上高位的人所特有的那些谎言的地步。这种不诚恳,其实在很多人身上都以雏形状态存在着,其内容便是不善于以办一件事只叫一个人高兴为满足。例如,如果阿尔贝蒂娜的姨妈希望她的甥女陪她去出席一次并不好玩的白日聚会,阿尔贝蒂娜去了,她本应该以得到叫自己的姨母高兴这种精神收获而感到满足的。但是,当她受到聚会的主人热情接待时,她更喜欢对他们说,她早就想与他们见面,因此选定这个机会并征得姨母同意而前来。这还不够:这次聚会上,有阿尔贝蒂娜的一个女友,正好刚刚失恋。阿尔贝蒂娜还要对她说:“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想到我在你身边,可能你会好过些。如果你希望咱们离开这聚会,到别处去,你说怎样,我就怎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绪好一些。” (再说,这也是真话。) 有时,假目的毁了真目的。阿尔贝蒂娜为她的一个女友要去求别人办件事,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这位善良而又热情的太太家里,这位姑娘不知不觉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则,觉得如果作出纯粹是因为自己感到见到这位太太会多么高兴才前来的样子,就更热乎一些。这位太太见阿尔贝蒂娜纯粹出于友谊这样长途跋涉而来,真是无比感动。阿尔贝蒂娜见这位太太几乎被感动了,便更加喜欢她。可是问题出在这里:她谎称自己纯粹出于友情动身前来,她那样强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乐,如果她为自己的朋友请求这位太太帮忙,反倒担心会叫这位太太怀疑她的感情了。事实上,她是真心实意的。那位太太会以为,阿尔贝蒂娜是为这件事来的,这倒是实情;但她会得出结论说,阿尔贝蒂娜见了她高兴,并非没有利害得失考虑。这倒不确切。结果是阿尔贝蒂娜没有提出要求帮忙便走了。这与那些对一个女人极其殷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睐,但是为了使这种热情保持高尚的性质,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爱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它情形中,倒也不能说,她总是为了次要的、事后想出的目的而牺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与次要的目标针锋相对,如果阿尔贝蒂娜向那个人道明了一个目的,使之大受感动,而当她也得知另一个目的时,她的快乐立刻会变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讲下去,会叫人更加明白这类矛盾之所在。 我们借一个与此完全不属于同类型的例子,可以说明在生活所呈现的五花八门的情形中,这类矛盾比比皆是。一个丈夫将情妇安顿在自己驻防的城市里。他的妻子留在巴黎,对事情真相有所耳闻,很难过,给丈夫写了几封充满妒意的信。正好情妇不得不到巴黎来一天。情妇求他陪同前往,这位丈夫抵挡不住,于是请准了二十四小时的假。可是,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难过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后便去妻子那里,流着真诚的眼泪对她说,读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乱如麻,设法逃出一天以便前来安慰她、拥抱她。这样,他就想到了办法,用一次旅行同时向情妇和向妻子证明了爱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来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乐肯定会变成痛苦,除非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管怎么说,使她感到的幸福胜于用谎言给她带来的痛苦。 依我看,一贯使用这种“目的多用”体系的人,应首推德-诺布瓦先生。有时他接受在两个发生龃龉的朋友之间进行调停的任务,以获得“最热心的人”这个美名。在前来请他帮忙的人面前。他作出热心相助的姿态还谦不够,在另一方面前,他还要将自己进行斡旋说成并非因前者的请求而干,而是出于对后者的利害考虑。这样他便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对方,事先向对方作出了暗示,说明站在他面前的,是“最肯帮忙的人”。这样,他两面讨好,干着用行话称之为“里外光”的事,他的声望不会冒任何风险。实际上他所帮的忙,并不构成什么割让,相反,却构成他的一部分威望结出的硕果。另一方面,他帮的每一个忙,似乎都对双方有益,这就使他“肯帮忙的友人”的名声更增加一分。而且是极有成效的“肯帮忙的友人”,并不是抽刀断水,而是每一次斡旋都有成效。这表明双方当事人对他都感激不尽。这种热心相助中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任何人身上都有的种种矛盾,是德-诺布瓦先生性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内阁中,他常常一面利用我父亲,一面还叫我父亲相信他是为我父亲效力。我父亲相当幼稚,也就轻易信以为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