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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5))(14)



    旅馆经理主动提出明年给我更好的房间。我现在对自己的房间已经十分眷恋,走进房间里再也闻不到印须芒草的味道。从前在这个房间里,我的思路是那样难以展开,现在,这思路终于那样准确地占据了整个空间,以致当我应该在巴黎我从前那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过夜时,不得不对自己的思路进行反方向的处理。

    确实应该离开巴尔贝克了。在这个没有壁炉和取暖器的旅馆里,寒冷和潮湿已经这样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后的几周,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每当我想到巴尔贝克,几乎不加变化地重现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时刻。天气晴朗的季节,因为我下午要同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医嘱,强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经理发出命令,不许在我这一层弄出声响,并且亲自照看,要人们服从命令。光线很强,我尽量长时间地让那大紫窗帘拉着。我刚来的第一天晚上,这窗帘曾对我表现出那样大的敌意。为了不让光线透进来,每天晚上,弗朗索瓦丝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红印花布,从这里那里弄来的料子接到窗帘上去,用别针别住。也只有她能把这窗帘解下来。她无法把各处都拼接得恰到好处,于是这黑暗并不完全彻底,窗帘还是让有如秋牡丹鲜红的叶子一样的东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不住要上去赤脚踏住那些“秋牡丹”。

    对着窗户的那面墙,已被局部照亮。墙上,没有任何支撑的一个金色圆柱体垂直地立在那里,象在荒漠中作为希伯莱人前导的光柱一样缓缓移动①——

    ①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十三章: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静静地只通过想象去品味游戏、洗海水浴、步行的快乐,而且同时品味所有这一切快乐,上午很适宜做这些事。快乐使我的心怦怦跳动,好似一台充分开动的机器。但这台机器不能移动,只能自我转动,将其速度就地传递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们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见她们,她们正从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脉前经过。有时短暂放晴,在大海尽头可以望见里夫贝尔小城。阳光将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个个小块。它犹如一座意大利小镇,栖息在大海蓝莹莹的峰巅上。我看不见女友们(而报贩——弗朗索瓦丝管他们叫“报人”①——的叫卖声,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们玩耍发出的呼喊,如海鸟的鸣叫一般为轻轻撞碎的海浪敲击着节拍。这些声音都传到我这高台上来),我推测得到她们的存在,柔和的涛声一直传进我的耳鼓,我听见她们卷进波涛中发出如同涅瑞伊得斯②的笑声——

    ①此词法文中也为“记者”之意。

    ②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儿,为海中仙女。她们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却有七十七个,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里特、忒提斯、该拉忒亚等。

    “我们看了半天,”阿尔贝蒂娜当天晚上对我说,“想看看你是不是会下来。可是你的窗板一直关着,甚至到了音乐会的时间还关着。”

    确实,十点钟时,音乐会在我的窗下轰响起来。如果海水涨潮,在乐器间歇之中,一个浪头打来,似乎能将小提琴的节拍卷进自己那水晶涡状物之中,泡沫溅到海底音乐那断断续续的回声上,然后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倾注,水不间断。

    还不把我的衣物送来,让我可以穿衣起床。我着起急来,时钟敲响正午十二点,弗朗索瓦丝终于来到。连续几个月,在这个我将之想象为只受暴风雨袭击并笼罩在烟雾之中因而那样向往的巴尔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样明亮,那样宁静,弗朗索瓦丝前来将窗户打开时,我总能毫无谬误地推想,我会找到折到外墙角上的那一方阳光。其颜色永恒不变,作为夏天的标志,则不如毫无生气的假珐琅那样抑郁而动人。弗朗索瓦丝将窗帘上的别针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开窗帘时,她展露出来的夏日似乎与一具华丽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气沉沉,他是那样亘古有之。我家这位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为这具木乃伊除去原来身上的衣物,叫它身着金袍、散发着香气出现在人们眼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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