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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4))(3)



    坏天气吓不住阿尔贝蒂娜,人们有时见她在飘泼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骑着自行车飞奔。虽然如此,如果下雨,我们则到游艺场去度过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游艺场简直就不行。我对从来不进游艺场的各位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蔑视到了极点。我心甘情愿地帮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师。我们一般总是受到老板和攫取了领导权的雇员的申斥,因为我这些女友从衣帽间到礼堂去,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从所有的椅子上跳过去不可;回来的时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来不可。她们用美妙的手臂动作保持平衡,一面唱着歌,犹如古老年代里的诗人那样将各种艺术形式揉进这青春年少的时光。对于古老年代里的诗人来说,各种文学体裁尚未分开,他们在一首史诗中可以将农谚和神学训示混杂在一起。我说“我这些女友”,就连安德烈也行例外。正因为如此,我第一天时还以为她是充满激情的女孩呢!实际上与此相反,她瘦弱,聪颖,那一年身体极为不适。即使如此,她仍不顾自己的健康,为那个年龄的特点所驱使。在这种年龄,不顾一切,快活时将病人与身强力壮的人混为一谈。

    这个安德烈,第一天时我觉得她最为冷淡,实际上她比阿尔贝蒂娜文雅、多情、细腻多了,她对阿尔贝蒂娜表现出大姐姐那种抚慰、温存的疼爱。她来到游艺场,坐在我的身边,与阿尔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绝跳一场华尔兹,甚至在我疲倦时,放弃去游艺场,到旅馆里来看我。她表示对我的友谊,对阿尔贝蒂娜的友谊,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证明她对内心情感体会极为聪慧,令人心情舒畅。这种聪颖可能部分源于她的病体。她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原谅阿尔贝蒂娜的孩子气。快活的事对阿尔贝蒂娜产生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现出来,她不会象安德烈那样,坚决拒绝,而宁愿与我谈天……

    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的时刻即将来临,如果我们大家都在一起,阿尔贝蒂娜自己作好准备,然后朝安德烈走过来,说:

    “喂,安德烈,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走?你知道的,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

    “我不去,我留下来和他聊天,”安德烈指着我,这样回答。

    “可是,迪里欧太太请了你,你是知道的,”阿尔贝蒂娜大叫起来,似乎安德烈打算与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请了她这一点来解释。

    “你看,我的小姑娘,别那么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尔贝蒂娜并不坚持,生怕人家也劝她留下声。她摇摇头: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回答,“对一个喜欢慢性自杀的病人,就是这么说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说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着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说道,用微微一笑环视她的女友。这微笑既抚慰她,又对她作出评断。

    在爱好消遣娱乐这一点上,阿尔贝蒂娜与少年时期的希尔贝特有些相似。在我们相继爱恋的各个女子之间,总存在某种相似之处,虽然也有所变化。这种相似,与我们气质的固定化有关系,因为这些女子是我们的气质所选择的,而将所有与我们既不相反,也不相辅的女子,也就是专门既满足我们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们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这些被选中的女子,是我们气质的产物,是我们感性的倒影、反成象、“底片”。因此,一个小说家,在描写他笔下主人公的生活时,可以将他历次的恋爱描绘成几乎完全相似,而并不给人以自我抄袭的印象。相反,给人的印象是他在创造,因为虚假的革新总不如旨在暗示一个崭新真理的重复更有力量。在堕入情网者的性格中,小说家还应该指出变异的迹象,随着进入人生其它纬度上新的地区,这种变异的迹象更加突出。如果对自己笔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绘出不同的性格,而对自己心爱的女子,则没有赋予她任何性格,说不定这位小说家就再次表达出了另一条真理: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我们了解他们的性格。但是对一个人与我们的生命合而为一的人,很快我们就再不能将她与我们自己分开的人,对于她的动机,我们不断地作出各种令人不安的假设、对这假设又不断作出修改,对这样一个人,我们怎么能够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对于我们爱恋的女子,我们的好奇心是从理智之外升腾起来的,其驰骋大大超越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们想停留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也做不到。我们惴惴不安调查研究的目标,要比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更为紧要。这些性格上的特点与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变化丰富的组合构成了肌肉花纹般的特点。我们直觉的辐射穿透了这些,带给我们的影象完全不是一张特殊的脸的影象,而代表着一副骨架那阴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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