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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3))(9)



    过了一会,我到了埃尔斯蒂尔家。最初我以为西莫内小姐不在画室内。确实有一位少女坐在那里,身穿丝绸长裙,头上没戴帽子。但是,她那秀发,那鼻子,那面色,我都不认识。我从一个漫步海滩、头戴马球帽的骑自行车少女身上归纳出的那个实体,在这些地方我没有找到。可是,她确是阿尔贝蒂娜。甚至得悉了这一点之后,我也没有顾及她。一个年轻人,走进一处社交聚会时,这个人的自我就已经死亡,他变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整个沙龙是一个新天地,在这个新天地中,人们受着另外一种精神环境规律的制约,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跳舞、牌局上以及一些人上,似乎这些人和事对我们永远至关重要,实际上,到了第二天便忘个一干二净。

    为了向与阿尔贝蒂娜交谈几句这个目的地走去,我不得不走一条根本不是由我开辟出来的路线。这条路首先停在埃尔斯蒂尔面前,然后又经过其他好几群客人。有人向这些客人报出我的名字。此后这条路沿着冷餐台延伸,在那里,有人给我送上草莓饼。我将草莓饼吃掉,一面一动不动地听着开始演奏的一首乐曲。对这个阶段,恰巧我都赋予将我介绍给西莫内小姐同样的重要性。将我介绍给她,无非是这各个阶段中的一段。在那之前几分钟,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我前来的唯一目的。再说,在实际生活中,我们真正的幸福时刻以及我们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刻,不也是如此吗?在许多他人中间,从我们心爱的人口中,得到了我们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定答复或者要命的答复。但是必须继续与人聊天,各种念头相继涌来,形成了一个表面。灾难已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个深而狭的记忆,只能不时地在这个表层之下无声地显露出来。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则可能只有过了数年之后,我们才忆起,我们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来发生在一次社交聚会中,我们就是怀着对这件大事的期待去参加那次社交聚会的。而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对这件事给予长时间的注意,几乎没有时间意识到其重要意义。

    埃尔斯蒂尔要我过去,以便将我介绍给坐在稍远些的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先将一个咖啡奶油小糕点吃完,然后很有兴味地请我刚刚认识的一位长者详细给我谈谈某些诺曼底地区集市的情况。这位老先生对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赏,我想可以把这朵花赠送给他。这并不是说,接踵而来的介绍没有引起我任何快乐,在我眼中此事并不具有什么重要性。要说快乐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时候才体会到,是我回到旅馆,一人独处,又变成了我本人之后。有些快乐与拍照相似。心爱的人在场时,拿到的只是一张底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内部暗室时,才将这底片冲印出来。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关闭”着。

    我的快乐体验虽然这样推迟了几个小时,这次介绍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觉到了。介绍时,尽管我们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赏赐,握着了一张“券”,适用于今后的快乐。我们朝思暮想希望得到这张“券”,已经好几个星期。我们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对我们来说,得到这张“券”不仅仅结束了艰苦的寻找——这只能使我们充满欢乐——而且也结束了某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我们的想象将他歪曲了,我们惴惴不安,担心他永远不会认识我们,又使他变得格外高大。我们的名字在介绍人口中响亮道出的时候,特别是如果介绍人又像埃尔斯蒂尔那样把我们的名字夹在赞扬之辞之中的时候——这个行圣事的时刻,与鬼怪故事中妖精一声“变”,一个人骤然变成另一个人那个时刻很相似——我们热切希望接近的那个女子骤然消失了:首先,她怎么能仍然如同从前她本人一样,既然——由于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视我们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们这个人——在昨日还位于无限远的双眸中(我们以为,我们自己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伤心失望、漫不经心的双目永远也不会与她相对而视),我们原来寻找的有意识的目光,无法辨认的思绪,顷刻间就被我们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简单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绘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镜子深处。如果我们本人化成了与我们最不相像的人,这种转化也会极大地改变人家刚把我们介绍给他的那个人,他的形状就更相当模糊。我们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还是脸盆①。但是,陌生女郎就要开口对我们说的几句话,就和那些五分钟之内在我们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蜡像家一样灵巧。这几句话使这个形状明确了起来,而且赋予这个形状某种决定性的因素,会将前一天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力发挥出来作出的全部假设一扫而光。无疑,即使来参加这个招待会之前,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已不再完全是那个值得扰乱我们生活的唯一幽灵。我们一无所知、勉强看清模样的一个过路女郎,一直是幽灵。她与邦当太太是亲戚,这已经限制了那些美丽的设想,已经堵住了美丽设想能够传播的一条路。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这个少女,对她了解越来越多,这种了解反倒要以减法计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为一个价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确实,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种在生活方面,与财团归还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的东西,财团称之为本金已还股。她的姓,她的亲戚,给我的设想加上了第一个边框。我站在她身边,又在她眼下的面颊上看到了那题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又是一个界限。最后,我听到她该用“完全”这个副词时却使用“完美”这个副词,真叫我大吃一惊。她是在谈论两个人,对一个人她说:“这个人完美得疯疯癫癫,但待人依然非常热情。”对另一个人,她说:“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厌倦。”这样使用“完美得”一词令人不快,但是这表明一个人的教养、文化程度。我还真无法想象一个骑自行车的荡妇、玩高尔夫球饮酒纵乐的缪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此外,这也不妨碍阿尔贝蒂娜经过这第一次变形之后,在我看来又变了好多次。一个人摆在你眼前所显露出来的优缺点,如果我们从另外一个不同的角度走近它,这些优缺点会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来。正象在一座城市中,从某一条线来看,其名胜古迹分布得很零乱,而从另一观点来看,它们则错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伟而交相辉映。刚一开始,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骜不驯,反而很胆怯。对于我与她谈到的每一个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风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这样的形容语。由此判断,我似乎觉得她很象样而不是毫无教养。最后,她面孔上的瞄准点是有一侧太阳穴相当火红,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异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忘不了这眼神。但这还只是第二眼,肯定还有其它的地方,我会渐渐地走过去。正是这样,并非不经过摸索,只有辨认出了刚开始时观察的错误,才能达到对一个人的正确认识,如果这种认识是可能的话。但是,认识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我们对这个人的视角不断校正时,他本人并不是一个静止不动的目标,他自己又变了。我们以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动了位置。我们以为终于将他看清楚了,但是我们捕捉到的仅仅是从前的影象。我们终于将这些影象搞清楚了。但是这时,这些影象已经再也不代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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