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3))(11)
时间:2023-02-20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次
“这是什么天啊!”她对我说,“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八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你也不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欢当蜥蜴①?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赛马,你没去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上花了两个小时!有那功夫,骑我的破车,已经打上三个来回了!”—— ①指晒太阳。 因为这铁路弯弯曲曲,圣卢将这条地方性的小铁路自然而然地称之为“九曲十八弯”,我对他已经十分佩服。现在阿尔贝蒂娜轻而易举地说什么“破车”,又叫我吓了一跳。我感觉到她在指称方式上运用自如,我真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是个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无能。不过,到那时为止,那一小帮子用来指这条铁路所用的丰富同义词,尚未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呢!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拖腔,鼻音很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孩子气时,很快就后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别有风味,令我着迷。每当一连数日与她没有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终于确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此相同,我一会忆起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又那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沐浴着阳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富有装饰美的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她们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其荒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贝蒂娜问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球场来吗?”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着装,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已达到学者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毫精神文化修养,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