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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小说)(5)

    小久子跳回原地,往墙根儿靠了靠,要是有耐心和鞠老二在一块儿囚着,他将等到两份面包两根肉肠,他给过鞠老二太多肉肠了,要是能在自首之前捞上一回,也算没白活。关键是他早上根本没吃饭,一些年来,只要上老孔家干活,他就不吃早饭,留着肚子专等晌午的面包。一番斗争之后,小久子还是决定留下来等。之所以斗争,是觉得和一个死人囚在一块儿不太好过。原来,光线打在鞠老二脸上,像在睡觉,现在,天窗的那孔亮光移到鞠老二脖子上,看去就是碎尸万段中的一段,特别瘆得慌。他一遍遍去扫鞠老二那段脖子时,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可以去自首,去当好汉,却受不住瘆得慌。不过没一会儿也就好了,在这一会儿,他咬了咬牙,让自个儿镇定下来;在这一会儿,他还感到了饿,肚子在哗啦啦响。也许,是他的镇定让他感到了饿,也许,是他的饿让他有些镇定,反正,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凡事都有个限数,你不怕开水烫,开水也就烫不着你。比方现在,小久子一旦坐了下来,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瘆得慌了,光线从那截脖子上移开了,改变了自个儿的角度,关键是,当他坐下来,与鞠老二靠得近了,有个念头吃了解药的蛔虫似的猛然抬头:鞠老二还能活过来。小久子咬牙为自个儿壮胆时,确实想过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活过来我也不怕,你要是活过来再折磨我,肯定还得死到我的手里。可谁知这么想着,再看鞠老二,真就觉得活过来是极有可能的事了,毕竟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那锨把是怎么顶到鞠老二**上的。这条蛔虫抬了头,小久子的眼睛里立即发出光来,钩子一样钩住鞠老二。

    此时,他盼望他活,不是想如何再一次在他的折磨中取胜,不是。而是想,如果他能活过来,如果他折磨他逼他,他一定毫不犹豫就去招供,他招了供,是有些窝囊了,不是条汉子了,可是那样的结果鞠老二不会死,自个儿也不会死路一条。要是还能活着,是不是条汉子又怎么样呢。这么想着,小久子两手攥了攥,彼此鼓劲似的,一个激灵就让它们分开,伸到鞠老二身上,去摸他的腿、胳膊,去摸他的脸。才不到一小时,感觉鞠老二已经有些凉了、硬了,但这一点也没使小久子绝望,那条抬头的蛔虫伸展了它灵活的身体,使小久子也从未有过地灵活起来。他先是把鞠老二放平,之后去捶他的胸,那里装着一台发动机,大娘儿们的摩托车发动不起来时,往往用脚一踹就踹开了。鞠老二是人不是摩托,所以只能用手。可人就是不抵摩托,小久子怎么捶都没反应。万念俱灰时,他叉开两腿,骑到鞠老二身上,用手扒开他的嘴,嘴对嘴往里呼气。鞠老二的嘴臭不可闻,一股臭气喷射而出时,他一阵恶心。他离婚的老婆就说他的嘴臭不可闻,可他就不知道这臭和臭弄到一起为什么不能抵消。到了就要呕出来时,小久子放弃了最后的努力,瘫软地坐回到墙根儿,像一头刚闹完圈的母猪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盼望的事情没有发生,应该非常绝望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小久子反而很平静,好像在刚才用力时,把绝望也用了进去,好像绝望也是一股力气,会用完用尽。他平静地坐在地上,仰脸朝着天窗。天窗外锃亮锃亮,天窗外不远处,就是大娘儿们的灶房,那里的瓦斯气盘上,正热着两个人的面包和肉肠,两个人的!现在,小久子望着天窗的梦想,已不再是如何把自己变成抱膀横晃的孔兴洋了,而是两个人的晌饭。在经历了一番劳作之后,他已经相当饿了,在经历了一番劳作之后,是不是在投案自首前捞回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吃饭。小久子一口一口吞咽着口水,随后他闭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刚刚收拢,就听大娘儿们在外面喊:兄弟,歇晌了,今儿个怎么都不上来喝口水抽支烟。小久子睁开眼,瞪着墙壁,他知道这是客套,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常常一头晌一下晌在院子里跟他们拉呱聊天,丢了东西,她就耗子躲进洞里似的,再也不出来了。也都是她对他们态度的变化,才使鞠老二受不了,非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妈的!小久子在心里骂了句,之后应道:嗨,来啦。小久子赶紧往上爬,他不能让大娘儿们接近洞口。平时每次,他和鞠老二都是上去到外面吃,就是这两天大娘儿们不理他们,他们也要上去。外面空气好,可以抽烟,重要的是,不管是小久子,还是鞠老二,都愿意让大娘儿们看到他们心正不怕影子斜。鞠老二倒是巴不得他留在地下,就像他曾巴不得他不再来老孔家干活,以证明东西是他偷的一样,他就是不留,你心正我也心正。现在,小久子心肯定是正的,可是影子却斜了,他弄死了鞠老二!这结果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在上边吃了。他一个人上去,大娘儿们会察觉,在他还没自首之前,在他还没把两个人的晌饭吃到嘴里之前,他不愿意提前露馅。他也可以在外面吃一份,下到地下再吃一份,可是他一个人在上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不踏实。小久子毫不犹豫就爬到地面,眯着眼睛从大娘儿们手里接过塑料袋时,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好像说下面凉快,就又扑通一声跳回地下。

    属于自个儿的那一份——两个面包一根肉肠——很快就掠进肚子里了,它们顺他的喉口往下咽时,干巴巴的没觉出任何味道。他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水。要是在上边,是可以喝水的,大娘儿们家的自来水管就在外面。要是老孔家没有丢东西,大娘儿们没准能趴到洞口送水。当然了,要是老孔家没丢东西,一切就不是眼下这个样子了。小久子抻了抻脖子,努力寻找唾沫的同时,往天窗上望了望。天窗,是在下边看的感觉,在上边看,就只是一个洞的洞口。他知道,此时此刻,大娘儿们根本不会理睬这个洞口。孔兴洋厂子里晌午有饭,他和他的孩子们都不回来,大娘儿们一个人在家,对付一口,就偎在床头看电视了。也是奇怪,她就爱晌午看电视,她和孔兴洋不一样,看电视从不看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只看电视剧。长拖拖躺在那里,看着看着就睡了,到最终你不知道她究竟是看电视剧,还是睡觉。小久子愣了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着手里另外一份面包和肉肠。这一看,事情却发生了变化,他再也不想吃它们了。他不想吃,不是觉得口干吃不下,而是印象中大娘儿们躺在家里长拖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里的老妈。

    想起家里老妈,小久子一张干瘪的小脸泼了猪血似的腾地涨红。尤其当看到手里的面包肉肠,他的心就已经是一棵悬在风中的草叶了,翻卷得上天入地。面包肉肠,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即使穷也买得起,可是乡下人就这熊习惯,有粗茶淡饭吃着,很少买,只有那些孩子小的女人才肯花这份钱。每一回缺给鞠老二那一半,心里都觉得亏,觉得亏,又不能不缺,他对自个儿的窝囊简直恨之入骨了,尤其鞠老二把他给的那一半装到包里,留给他那个不傻的儿子的时候。把塑料袋掖上裤腰,他迅速爬上地面,到厕所撒泡尿后,悄悄溜出大门。由于在地下待得太久,白花花的日光从头顶泼过来,让他一阵眩晕。他先是顺着来时的路线往房后拐,刚拐到路口,又觉得不对,又拐了回来。来时,是为了让村人看见自个儿才故意走甸道,眼下不同了,眼下被村人看到,已经是个大忌了。可是山道太远,他又没骑自行车。小久子在平场上伫立一会儿,四处撒目,当眼睛扫到一排倒置房时,他猫下腰,像一只遭撵的兔子似的朝那里跑去。为了显示势力,孔兴洋把小楼盖在了镇边最显眼的地方,孤丢丢挺在一块平场上。这曾经是小久子每次来老孔家干活都暗自骄傲的事,好像孔兴洋的势力就是自个儿的势力。可是此时,在他急需一辆自行车的时候,他为这势力深深地恼火,因为他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很远。这时,小久子发现,自从死了鞠老二,他所有的事儿都被颠倒了,就像自从老孔家丢了东西,他和鞠老二的日子一下子被弄乱了一样。在一排倒置房门口的石墙边,小久子摸到一辆破车子,它太破了所以没上锁,可是正因为它太破了,哐当哐当推出来,惊得小久子一身冷汗。山道空旷,不时地,有一辆拉着货物的马车在跑,有零星骑自行车的人在赶路。山道和甸道就是不一样,山道平坦,是一条乡级公路,不像甸道伸在渠坝草丛里。然而对于小久子,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骑车掠过大片树林和庄稼时那嗖嗖的速度。他爽就爽在他的速度,许多时候,他都是窝囊的,慢慢腾腾的,在村里三岁孩子都不愿正眼看他的时候,他动辄就蹬自行车跑一趟山道,他把车轮蹬得飞快,在下坡的时候,大腿夹住三角架,松开两手,胳膊燕子翅膀一样张开,风呼啦啦灌进胸窝,那感觉简直就是在飞。在决定回家之前,他早就忘了这份感觉了,可是离开歇马镇,上了路,这感觉竟蚂蚁上树一样爬了上来。这让小久子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在他不知不觉把自个儿的一切弄乱之后,这实在是份难得的感觉,问题是他偷了自行车!他没偷老孔家东西,但他偷了自行车!有杀人的事放在前边,偷车的事根本不算事,可他毕竟没做过这样的事,他毕竟作案成功!虽然胳膊没有像燕子一样张开,但下月亮山矮矮一个小坡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已经长出了无数双翅膀。关于回家,不过是一时冲动,他没有任何周密安排,可是一旦进村,一旦进到自家院子,一切随之都有了安排。他先是奔向耳房,那里吊死鬼似的吊着几把种地的家什。之所以要进耳房,是想给邻里和老妈造成一个回来拿家什的假象,要是老妈问他,就说地下室土太硬,需要镐头。一些年来,因为清楚是她的病腿连累了儿子婚姻,清楚儿子的窝囊正是像了她的窝囊,一有风吹草动,她都一惊一乍。也正是这一点,小久子格外放不下。放不下归放不下,并不意味他稀罕这个家,可以说,他从来就没稀罕过这个家,就像鞠老二从没稀罕过他小久子一样。这个家自打他懂事起,就没看出什么气象,他爹死得早,家里没有男人,可村里举胜子家也没有男人,日子反而活络得不行。举胜子家没有男人,村长、孔兴洋、村里有头有脸的男人都成了她的男人,关键是他们成了她的男人却没有得罪他们的女人。他倒不是非得让老妈也像举胜子家那样耍什么手腕,但至少不能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她的老妈不但不跟男人来往,也不跟任何女人来往,腿没坏时,还忙活着养一群鸡鸭鹅狗,院子还有成群的畜类搅动,腿坏了之后,日子简直就像沤在泡子里的烂麻,到处散发着腐臭气味。邪行的是,他嫌弃老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个儿却并不比老妈好多少,见了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邪行的是,他见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骨子里却又那么巴望混到人群里,像举胜子家那样,和那些有头有脸有出息的人交往。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答应上老孔家干活,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夜里趴在窗上看孔兴洋。要是没有趴在窗上看孔兴洋的事,鞠老二也不可能非得逼他招供。



作品集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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