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1))(5)



    对人群的喜爱——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恐惧——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最强有力的动机之一。或者极力讨别人喜欢,或者叫别人惊奇,或者极力向别人表现出自己很看不起他们。在蛰居者心中,绝对甚至直至生命终结的监禁,其原由常常是对人群有一种失常的嗜好。这种嗜好会那样压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时无法得到门房、行人、停车的车夫的赞美,他宁愿永远不叫他们看见,于是便放弃了一切必须外出的活动。

    这些人中,有几个正在沿着某个思路思考,但是通过手势急促,目光走神,与他们的邻人那考虑周到的摇摇晃晃的步伐不相谐,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我远远看见的几个女孩,在所有这些人中,径直前行,身体完全放松,对其余的人类发自内心的蔑视赋予她们动作自如,毫不犹豫,也不僵硬,准确地作出她们想作的动作,四肢每一部份对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独立自主,身体的大部份保持不动。华尔兹舞行家就是这样,那是非常精采的。虽然她们当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类型,与他人类型不同,但是这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过,说老实话,我看见她们才这么一小会工夫,而且还不敢定睛凝望,我还没有抓住她们之中哪一个的个性。有一个除外,她那笔直的鼻梁,棕色的皮肤与他人形成鲜明对照,与文艺复兴时期某一幅画上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样的人肤色相近。我对她们的了解,一个,仅仅是通过那一双不大灵活、固执而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另外一个,仅仅是通过那粉红的双颊。那粉红中又带着一抹镀铜的色调,不禁使人想起绣球花。甚至就是这些面部特点,我也还无法将任何一种特点分别固定在这一个少女而不是另一个少女身上(这个整体是那样优美动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邻,各种色彩相聚,又象一首乐曲那样叫人难以捉摸。乐句一个个过去的时候,我无法将一句句分开,一句句辨认出来,待我分辨出来以后,马上又忘记了。按照这个整体行进的顺序),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黑眼睛,绿眼睛相继出现,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刚才已经对我产生了魅力的姑娘,我无法将看到的东西归到我从他人中分别出来、辨认出来的哪一个少女身上。在我的视野中,没有分界线(过了一会我才弄清了她们之间的区别),透过她们这一组人,一种和谐的浮动在扩展,是液体美、集体美和动态美的持续转移。

    个个挑选得这么漂亮,将这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纯属偶然。估计这几个少女(她们的态度足以揭示出大胆、轻浮和狠心的天性)对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极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们同龄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对于那些通过腼腆、拘谨、笨拙以及她们大概称之为“讨厌的类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们感到厌恶,而且对她们置之不理。相反,风雅,灵活,体态优美的某种混合,将她们吸引到别一些人身旁,她们与这些人结成友谊。她们那具有诱惑力的直爽和与她们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允诺,只有通过这唯一的方式才表现出来。她们属于什么阶级,我无法准确判断出来,说不定那个阶级正处于其发展的这个阶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闲暇,或者由于进行体育运动(这是一个新习俗,甚至在某些民众阶层也已普遍),但是在体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这个社会阶层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现形式的那些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产出美丽的躯体,优美的大腿,优美的臀部,圣洁而安详的面庞,表情机敏而又富有智谋。我在这里,面对大海看见的,难道不是人体美高尚而又平静的模特儿吗,犹如希腊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雕像?

    她们这一群,如闪光的彗星,沿着海堤,向前行进。即使她们认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个种族组成,甚至他们的痛苦都不会在她们心中唤起同情,但表面上她们似乎没有看见人群。她们迫使停步的人让路,好象突然有一台机器通过,不能期望机器躲开行人一般。对一位年迈的先生,她们是不承认他的存在,拒绝与他接触的。如果这位先生心怀恐惧或怒气冲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开,她们最多也就相视而笑罢了。对于不属于她们这一群的人,她们没有故作轻蔑,她们内心的轻蔑已经足够。但是她们每遇障碍,都无法不以克服障碍为快,或者冲过去,或者双脚并拢,因为她们个个都充满青春活力,是那样需要发挥出去,以至即使在悲伤或痛苦的时候,也是更服从年龄的需要而不是当日的心情。她们从不放过一次跳跃或打滑的机会,而又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干,只是打断缓步前行,在缓步前行中撒播上优美的转弯,心血来潮与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忧郁的乐句中撒播上优美的曲线一般。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