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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9))(2)



    这期间,几株树继续向我走来。也可能这是神话出现,巫神出游或诺尔纳①出游,要向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这是往昔的幽灵,我童年时代亲爱的伙伴,已经逝去的朋友,在呼唤我们共同的回忆。它们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们带走,要求我将它们还给人世。从它们那简单幼稚又十分起劲的比比画画当中,我看出一个心爱的人变成了哑人那种无能为力的遗憾。他感到无法将他要说的话告诉我们,而我们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两条路相交叉,马车便抛弃了这几株树。马车将我带走,使我远离了只有我一个人以为是真实的事物,远离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马车与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①诺尔纳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命运之神。

    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儿得悉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们堕入这小路的尽头,我们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堕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些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待马车再次改变方向,我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面带沉思,我当时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刚刚死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

    该想到归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大自然颇有欣赏能力,比我外祖母更为冷静。甚至除了博物馆和贵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认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纯朴而壮丽的美。她吩咐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老路。这条路来往的人很少,两旁种着老榆树,叫我们看上去叹为观止。

    我们一旦得知有这条老路,以后出去时,总要走这条路,除非去时我们已走过这条路,返回时,为了换换花样,我们才走另一条路,穿过尚特雷纳和冈特卢的树林。林中,无数小鸟就在我们身边相互应答,但是我们看不见小鸟在哪里,使人产生与闭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宁静印象。我就象普罗米修斯被锁链拴在山岩上一样被紧紧拴在我的折叠式座席上,倾听着我的俄刻阿尼得斯①。纯属偶然,我望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底下,表面看上去它与这合唱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以至于我觉得从这个跳跃的、吃惊而又没有眼神的小小躯体上,看不出来为何要来这个大合唱——

    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与忒堤斯的女儿,海洋中的女神,相传有三千个。在埃斯库勒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她们构成合唱队,对英雄的痛苦表示无限同情。

    这条路与人们在法国遇到的许多这一类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后下坡很长。当时,我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兴。但是后来,对我来说,这条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条道路开头的一段。我后来散步时或旅行中经过的所有与此相像的道路,无法延续下去,都立刻与它连接起来,借助于它,能够与我的心即刻相通。马车或汽车一踏上这样的路,似乎是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走过的那条路的延续,就像刚刚过去的事情支撑我现在的意识一样,我在巴尔贝克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便立刻来支撑我的意识(这中间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时,树叶散发着芳香,薄雾在缓缓升起,即将抵达的村庄后面,可在树木之间依稀望见落日的余晖,似乎那里便是我们的下一站,树木葱郁,距离遥远,当晚是到不了的。现在我在另一个地区,在一条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满了与那时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觉:自由呼吸,好奇,懒散,有胃口,欢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来的印象与此刻的印象连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强,更加浓稠,成为一种特殊的快乐类型,几乎是一种生活框架,后来我很难得有机会再次遇到。但是在这个框架之中,唤起回忆便在具体物质感受的现实之中注入了相当大一部分回忆的、想象的、难以捕捉的现实,在我经过的这些地区里,除了一种美感以外,又叫我产生希望从此永远在这里生活这种转瞬即逝而又狂热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为闻到了树叶的芳香,便忆起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面的折叠式座席上,与卢森堡亲王夫人擦肩而过时,亲王夫人从自己的马车上向她致意,忆起回到大旅社进晚餐的情景。这一切都如同难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这种幸福,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再次还给我们。人的一生中只能领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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