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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8))(18)



    如果我得以下车,得以与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谈,说不定她皮肤有什么毛病会使我幻想破灭,而从车上,我则没有看清那个毛病(于是,一切要进入她的生活的努力,我都立刻觉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设。我们已经看到向未知展开的道路,丑一拦住路,便把那些假设都缩小了)。说不定她只说一句话,微露笑靥,就能给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启示,数目字,使我能领会她脸上的表情和她举止的含义,而这一切立刻都会变得平淡无奇。这是可能的。有一阵,我与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在一起,尽管我找出千百个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无法离开。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从未像那些日子里遇到的女郎那样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尔贝克以后数年,在巴黎,我与父亲的一位朋友坐马车兜风,夜色朦胧中看见一个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个人就活一辈子,因为得体不得体的原因而丢掉这份幸福,未免太不讲道理。我于是没有道歉便跳下了车,开始追踪那个素未谋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两条街。到了第三条街,才又找到她的踪影。最后,在一盏街灯下,我气喘吁吁地与年老的维尔迪兰太太撞了个满怀。原来是她!这个人,是我到处避之不及的!她又惊又喜,大叫道:“啊呀,跑着追我,为的是向我问个好,这个可太客气了!”

    这一年,在巴尔贝克,每逢这一类的相遇,我就对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头痛得厉害,最好我一个人步行返回。她们不肯叫我下车。这样,在我准备就近看个仔细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这个美丽的姑娘(比一处古迹还要难找得多,因为她无名无姓,又是活动的)。不过其中有一个,碰巧又从我眼前经过,当时的情形,我认为是可以如愿以偿与她结识的。

    那是一个卖牛奶的女郎,她从田庄来,给旅馆送增购的奶油。我想,她也认出了我,而且她确实也非常专注地望着我,大概这种专注只是由于我对她的专注使她感到惊异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丝近中午时分来拉开窗帘,她交给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馆里给我的一封信。我在巴尔贝克一人也不认识。我毫不怀疑这信是那个卖牛奶女郎写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贝戈特的信。他从这里路过,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觉,就给我留了这封热情的短笺。开电梯的人给这封信写了一信封,我还以为那是卖牛奶女郎的字迹。

    我失望极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贝戈特一函确实更为难得,更是一种恭维,也丝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卖牛奶女郎所写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上远远瞥见的姑娘们来,就是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多见几次。一个个看见这些姑娘,又一个个失去这些姑娘,使我更加烦躁不安,我觉得那些告诫我们节欲的哲学家们确实很明智(万一他们肯谈到人的欲望的话。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人留下焦虑的欲望,适用于未知的意识。设想哲学肯谈论对财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谬了)。不过我准备对这种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断,我心想,这些巧遇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了。这个世界要叫所有的乡间小路上开起既不寻常又寻常的花朵来,是每日转瞬即逝的珍宝,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获。种种偶然的情形可能不会经常重演,正因为偶然才使我无法受益,这又赋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够在别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过,也许我这样希望的同时,就已经开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身边这种人欲望所具有的纯个人性质。我认为能够人为地使这种欲望产生,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已经暗暗承认这种欲望的虚幻了。

    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去克拉克维尔,她对我们说过的、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就在这里。这教堂建在一个小丘上,俯瞰着中世纪的小桥。我的外祖母以为让我一个人参观这一古迹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议,她们到糕点铺去尝尝点心。这铺子就在广场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门面古色古香,犹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们约定,我随后去那里与她们会齐。她们将我留在一片绿荫前。在这里,要认出一所教堂来,一定要花些力气,才能叫我更确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确实,当人们以本国语译成外国语或外国语译成本国语的形式强制学生将句子的意义从他们熟悉的形式中剥离出来的时候,往往他们会更具体地抓住句子的意思。与此相同,平时,当我站在叫人一见了就辨认得出来的钟楼面前时,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时时借助于这个概率才不至于忘掉这里,这个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顶大玻璃窗,那里绿叶隆起,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廓柱的突起部分。这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阳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会动的大门,那大门便也颤动起来。叶子如汹涌的波涛,一个挤着一个。花草组成的正面,震颤着,将波澜壮阔的、受到抚慰的、渐渐消失的巨柱统统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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